走进新疆博尔塔拉军分区玉科克边防连——
一座白石山 一群戍边人
■记者 刘炳坤 樊江 通讯员 王国鑫
打开卫星地图,目光投向中国大地的西北一角。
一片荒芜的土黄色调之中,阿拉套山葱郁的绿色折叠出层层褶皱。在这条坐落于新疆北部的山脉中间,隐藏着一个小小的点——
这里,便是新疆博尔塔拉军分区玉科克边防连。
玉科克,在蒙语中意为“白色的石头”。一年中有二分之一的时间,连队周围的群山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玉科克边防连犹如一座孤岛,圈出了一段远离喧嚣、坚守孤寂的岁月。
一座白石山,一群戍边人。
一茬茬官兵来到这里,驻守在这里,将青春的足印镌刻在这里。
大山里的岁月不寂寞,大山里的兵有情怀。
玉科克边防连四周,漫山的樟子松笔直苍翠,顶着凛冽的风雪,矗立在祖国西北的边防线上。连队官兵的身影,仿佛群山之间挺拔屹立的松树:为了守卫脚下的土地,他们用自己的身躯,为祖国和人民抵挡风雪。
玉科克边防连官兵在巡逻中。作者提供
大山里的水
“01,01,发洪水了!”
深夜,寒风刺骨,暴雨来袭。连长路鑫的对讲机中,传来监控值班员裴豫超焦急的报告。
正准备休息的路鑫赶忙向官兵发出紧急信号。他大步跨出房门,边穿衣服边组织官兵拿器材。
“大家跟我来!”领完物资,路鑫带头向外奔去。
营房西侧,那座储存着山涧流水的水窖,存放着连队官兵的生活用水。如果水窖被堵塞,全连吃水就成了问题。
爬过一个大坡,来不及喘息,路鑫率先跳入湍急的河水。他迈着大步冲向水窖,突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冰凉刺骨的水中。
路鑫的左手被尖石划破,鲜血直流。他顾不上看一眼,爬起来甩了甩左手,接着向前跑去。
凌晨4时37分,水窖终于抢修完毕。路鑫回到宿舍,脱下了湿透的外套,把冻僵的双手放在暖气片上,跺着双脚取暖。
“我在这大山中待了11年。”大山里的日子寂寥又单调,路鑫经常感慨时间飞快。那些或平淡或惊险的巡逻路,占据了路鑫这段戍边岁月最重要的部分。
路鑫还记得,自己初来边防时经历过的艰险。
第一次乘马执勤,“马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一次勘界途中,他险些掉入百米悬崖,幸亏抓住了一棵骆驼刺。“当时感觉自己就要‘牺牲’了,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路鑫说。
连队里,日常运转事无巨细。时间越长,路鑫愈发感到人的重要:“连队虽小,功能齐全,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寂静辽阔的群山,恶劣艰苦的环境,让连队官兵“被迫”掌握了许多必要的生活技能。
漫长冬日,天寒地冻,山涧里的河水边流边结冰。司炉工谭健每天都要拿着十字镐去给水流砸出一条通道。
因为饮用的泉水水质偏硬,为了保障水电无法规律睡眠,年仅23岁的谭健早早谢了顶。来连队干活的工人,常常会亲切地叫他一声“秃电工”。
谭健总是微微一笑,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一次次拒绝了连队调换岗位的建议,只闷头干着自己的工作。
一天夜里,室内训练场暖气管突然爆裂。此时,室外是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哨兵赶忙去叫正在熟睡的谭健。
听到喊声,谭健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起,穿上鞋就向训练场奔去。
扳手、螺丝刀敲在铁管上,乒乒乓乓地奏起乐来。管道水肆意喷洒,溅湿了谭健全身。一番埋头修理,暖气得以恢复。
从室内训练场返回连队,短短几十米,谭健身上温热的暖气水就变得透心凉。回到宿舍,他把湿漉漉的衣裤搭在暖气片上,重新躺进被窝。
上等兵谢增坪来到连队快两年,是谭健的“大徒弟”。距离服役期满还有两个月,谢增坪就提交了留队申请。
两年前的一次山洪,要不是战友拉住谢增坪,他差点被洪水冲走。两年后,他希望成为连队的水电工。
“与玉科克的水‘斗’,其乐无穷。”谢增坪笑着说。
玉科克边防连连长路鑫(左)在勘界途中与战友自拍记录。作者提供
大山里的牛
还没下连时,列兵黄洋就听说,玉科克边防连有头“神牛”。
私底下见到新兵班长,黄洋说得最多的就是:“班长,带我去玉科克吧,我想听那头牛的故事。”
故事,要从一座哨所讲起。
从连队营区向大山里深入,有一座边防哨所——玉科克瞭望哨。它耸立在高高的山顶,四周沟壑纵横、森林茂密。从连队到哨所,直线距离不到3公里,却需要走过11公里的山路。
说是山路,其实根本没有路。茂林荒野里山挨着山、树挨着树,连羊肠小道都没有。要想去哨所,只能沿着相对平缓的山坡,一步步往上爬。
20世纪70年代,瞭望哨的物资全靠人力搬运,来回一趟就要一天。后来,一头名叫“阿黑”的牛来到连队,担负起往瞭望哨运送物资的任务。这一运,就是风雨无阻的17年。
1993年,“阿黑”无疾而终,永远离开了连队官兵。这位任劳任怨的伙伴一生共跋涉3万里,运送物资约200吨,将忠诚的生命永远留在边防一线。
今天,哨所前已经修好了车辆可以通行的巡逻路。但重走“阿黑”路,仍然是连队每一名新兵下连时的必修课。
列兵黄洋是第一个“倒下”的。
负重30公斤,在坡陡近70度、乱石纵横的石崖子,黄洋喘着粗气往地上一坐,身子斜瘫在背囊上。他嘴里反复嘟囔:“下辈子,我再也不当兵了。”
旁边的班长李晓鹏想去帮他一把,走到跟前又停下了。
李晓鹏深知,黄洋从小家境优渥、娇生惯养,遇到困难爱“撂挑子”,但他嘴上硬,心里也不服输。李晓鹏拍了拍黄洋,淡淡地说了句:“站起来,跟我走!”
黄洋心中不痛快,但还是蹲下身背起背囊,继续往前走。他心里也有些打鼓:“班长绝不会不管我,可我一个人落在后面,万一碰上野猪、狼群,还真对付不了。”
海拔越来越高,温度越来越低,新兵们腿上如灌了铅一般步履蹒跚。突然,列兵衣力尔江好像看到了目的地,大声喊着“兄弟们,加油”,说着便一口气向前冲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山脚,遥远的山峰映出一片红,边陲小城渐次亮起霓虹,脚下的花草随着清风自由摆动。
眼前的风景如此醉人。踉踉跄跄间,黄洋最后一个追上来,来不及调整,就拉着李晓鹏问个不停:
“那个亮点是不是连队?”
“那片是不是八一水库?”
“那就是祖国的边防线吧?”
李晓鹏逐一回答了这个兴奋的新兵。
“玉科克,我爱你!”黄洋站在山顶,冲着前方大吼一声,满脸笑容。
暮色渐临,山间鼓起了寒风。新兵们坐在背囊上,自觉排成一排,安静地眺望辽阔的远方。此时此刻,不知他们是想起了远方的父母,还是心爱的姑娘?
时光仿佛在这里交汇。“阿黑”第一回运物资上山时,战士们高兴地把它围了一圈,有人卸物资,有人给它喂水喂草。
“阿黑”忠于职守,将奋斗的岁月献给边防。牛如此,我们可爱的战士亦如此。
大山里的哨
没来玉科克之前,列兵吴铭伟从未见过雪。
周末休息,吴铭伟去室外晾衣服。硬邦邦的迷彩服整齐地挂在晾衣架上,一阵风吹过,一件迷彩服从衣架落下,直直地竖立在地面。吴铭伟好奇地摸了摸,蹲在地上笑了起来。
“妈妈你看,我们这里的裤子能自己‘站’起来!”他把这个画面拍成视频,分享给了远在广东老家的母亲。
西北深山,每一个寒冬都是难熬的。站哨执勤,更是难中之难。
下午1点多,太阳才舍得把冬日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营区。大地还没暖起来,寒冷的夜晚又将来临。
岗亭上朔风凛冽,哨兵们厚重的棉衣,抵挡不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冷空气。“大山里的冬夜,比想象中要冷得多。”望着漫天繁星,中士万伟忍不住感慨。
5年前的一个雪夜,万伟奉命执行潜伏任务。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他和战友就像一群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雪豹,隐藏在银白覆盖的山林之间。万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边,战友们没人敢大声呼一口气。
这次任务持续了3个小时。结束时,万伟的身体早已冻僵。他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不受控制,只能像只青蛙一样,原地划了几圈手脚,慢慢地起身。战友们看着彼此满脸的冰碴,互相拍下身上的积雪,紧紧拥抱在一起。
入伍以前,万伟打过许多份工。但持枪站岗、守卫边防,一直是他心中“最帅的事”。
当看到电视上边防官兵挺拔屹立于昆仑之巅,万伟的目光牢牢注视着祖国疆界,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当时就想,我要参军,我要去边防。”
谁也没想到,万伟这一坚持,就是整整7年。
如今,万伟褪去当年的激情,变得稳重了许多。
“边防无小事,守卫祖国边防,容不得半点马虎。”入伍之后,万伟再没有在冬天回到过家乡重庆。不是不想家,而是因为在许许多多连队官兵心里:万家灯火璀璨,胜过一家团圆。
一个平常的冬夜,星星落满天穹,中士常超普不敢睡熟。他要值的第二班哨,正值夜晚最困倦的时刻。
宿舍门被推开,常超普立即坐了起来。站上一班哨的战友看了他一眼,关门离去。常超普利落地穿上军装,整理好装具,对着军容镜拽了拽衣角,向着哨位大步走去。
站了一阵子,常超普忍不住原地踏了踏步,缓解身上的疼痛。静脉曲张、腰肌劳损,是边防官兵常患的疾病,常超普也不例外。“久站就疼,去了几次医院,看了好,好了犯。”他说。
“我是连队的一员,站岗执勤,天经地义。如果连哨都站不了,我当兵就失去了意义。”常超普心里明白,哨位就在那儿,他少站一次,战友们就要多站一回。“我不想让别人替自己承担责任。”
那天,常超普发高烧。在他起来准备上哨时,同班的3名战友早已起床,拽着站哨时要穿的羊皮大衣“抢”了起来。
当战友真正有困难,没有人会躲在后面。
在玉科克边防连,上级机关尽最大努力让更多官兵从繁杂事务中解放出来,担负执勤任务。暖气全部换成电锅炉,司炉工不再需要一夜四五次起床加煤;温室大棚自动化,养殖员不再为挑水烦恼;二线监控实现全覆盖,边情动态一览无余……
准备打仗,不只是一句简单的口号。新的时代要求每一名边防战士走上哨位时,都能保持冲锋的姿态。
大山里的人
边关,边关。边就是远,关就是险。
选择了边关,就是选择坚守。从玉科克边防连走出的每一名官兵,因为在青春上刻下边防的印记,人生也拥有了别样的精彩。
退伍老兵薛雷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连队打个电话。“真怀念在玉科克的日子。当兵,我一辈子不后悔。”他常常这样说。
谁能想到,这位老兵差点没能走出玉科克。
连队有一段防区,壁立千仞、高耸入云,是一处连动物都难寻踪迹的无人区。
人均负重35公斤,攀登9处70度的悬崖,跨过30余道山梁,蹚过5条急流……这些数字,是当年无人区首次勘界的纪录。薛雷兵,正是勘界分队的队员之一。
薛雷兵是军犬引导员,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由于地形复杂,再加上天气忽变,勘界分队在荒野里迷了路。战友们面面相觑:如果时间耽搁,补给就成问题;可万一走错路,后果不堪设想。
一筹莫展之际,薛雷兵站了出来。“我带军犬打头阵,大家放心,绝对没问题。”他说。
其实,薛雷兵心里也没底,但这件事本就是他的职责,他必须上。前方,尽是利石满布的石滩,薛雷兵顾不得腿上的阵阵疼痛,拿着地图一边对照,一边带队向前。
经过两小时跋涉,队员们终于走出困境,到达界标。军犬凯迪由于长时间行走,四只爪子全被磨破,鲜血一滴滴地流。薛雷兵瘫坐在地上,望着开胶的陆战靴,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距薛雷兵离开连队,已过去5年。如今,连队原先的巡逻路已经修好通车,官兵勘界再不需要花上几天几夜。
退伍后,薛雷兵常常梦回玉科克——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战友们围着他坐成一圈,弹着吉他唱着歌。薛雷兵在自己最爱的军营里许下了一个生日愿望。清风徐来,歌声飘进每个人的心房……
谁不知晓边关苦。2021年,连队老兵面临复退,三分之二的人选择留队。戍守边防,许多人把根留在了这里。大家都说:“玉科克是自己的另一个家,谁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家?”
今年植树节,连队向官兵征求意见:种什么树?大家一致给出答案:种柳树。
柳,就是“留”。即使人离开,也会有亲手种下的树木矗立在这里,替自己守卫边防。官兵们精心为自己的树苗挑选位置,挖好树坑,仔细浇水,并用油漆写上自己的名字。
“树长,我也长。等树长大了,我就退伍了。”无论多忙,列兵杨文博每天都要去给自己的柳树浇水。他说,看到了树,就好像看到正在成长的自己。
来到玉科克,杨文博见到了温暖繁华的家乡所没有的景象:雪山、冰湖、旷野……来这里之前,家人只想让他来体验两年生活就走;来这里之后,他对着大山高声地呐喊:“我想留在这里!”
这就是玉科克的兵。这就是漫漫边防线上最普通、最可爱的边防军人。
这里有我们倔强的青春
■玉科克边防连政治指导员 王国鑫
6年前,我是新兵连班长刘仕高的排长。去年,我成了他的指导员。我走上主官岗位,他从连队最年轻的班长成了单位最老的兵。
平时,我叫他“老刘”,他喊我“老王”。回老单位第一次执勤,我选择了当年与老刘第一次执勤的巡逻路。
这条路,高差近千米,有105道弯。
巡逻刚开始,我还没觉得累,毕竟这条路我曾走过无数遍。直到行程过半,每爬200米,我都不得不停下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离开一线才4年,我翻达坂的素质竟下降了这么多。
老刘还像以前那样“猛”,一口大气不喘,脚底如扎了根般稳健。他来到我身边,果断地架起我的胳膊:“来,我扶你一把。”
这一刻,我恍惚回到了还在当新兵的时候。我望着老刘,心中感慨万千:十几年过去,边关的岁月除了给这名老兵脸上多刻下几道皱纹,完全没有改变他的本真。
老刘是个倔强的人。还记得那次巡逻,突遇暴雪。大山里,老刘带着一支小分队,顶着风雪向目的地行进。
“班长,雪太大,天气又冷,我们还是就地返回连队吧!”有战友顶不住恶劣的天气,劝老刘带队返回,其他人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
“不行,就算下刀子,也要走到头。”老刘不给大家机会,斩钉截铁地说。
后来讲评时,老刘对战友们说:“今天执勤遇到困难少走500米,下次就是1000米。边防巡逻必须较真,差1厘米都不行!”老刘的倔强,来自对祖国边关深深的爱。
除了工作,我们俩常常闲聊。老刘总是会提起爱人和女儿,一说起来就满脸笑容,目光中却带着歉疚。他说,前半辈子献给国家,后半辈子陪老婆和娃。
遇到刘仕高这样的班长,我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我感动,许许多多像老刘一样的战友,把塞外风雪、边关冷月融进血液,变成生命的一部分,只为守好每一寸山河。我想,作为连队指导员,用文字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是必要且应该做的——因为,这里有我们倔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