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孙短札
来源: 随笔1979 综合作者:肖复兴 2022-05-11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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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孙犁先生去世20周年,也是诞辰109周年。在孙犁先生诞辰纪念日来临之际,谨以此文向孙犁先生致敬。



读孙短札


文 | 肖复兴


本文刊登于《随笔》杂志2022年第3期


对一位心仪作家最好的纪念,就是认真读他的书。今年,是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树老根存,僧亡塔在。孙犁先生的文章在。



1983年9月,孙犁先生编选完《远道集》,为之写的后记中说:“今年夏天,热得奇怪。每天晚上,我不开灯,一个人坐在窗前,喝一杯凉开水,摇一把大蒲扇,用一条破毛巾擦汗。”


这一年,孙犁先生70岁整。这是一位大作家当时生活与写作的实景存照。凉开水,大蒲扇,破毛巾,是其三个镜头的特写。


在这则后记中,他接着这样写道:“我住的是间老朽的房,窗门地板都很破败了,小动物昆虫很多。”他特别写了趴在破纱窗和掉在床铺上的壁虎,和四处鸣叫的蟋蟀。无论怎么说,这并不是理想的生活和写作之地。尽管昆虫具有田园风光。


在这则后记中,他由昆虫联想“过去,我在秋季的山村,听过蟋蟀的合奏。那真是满山遍野,它们的繁响,能把村庄抬起,能把宇宙充塞”。


那是在过去在乡间的年代,不是现在老屋破窗,然后在凉意凄清中“钻到蚊帐里去”。


昆虫能带来快乐,是在童年。一年之后,1984年,孙犁先生写了一篇《昆虫的故事》,开头第一句话是:“人的一生,真正的欢乐,在于童年。成年以后的欢乐,则常带有种种限制。”


在这篇散文中,孙犁先生详尽描写了他童年时在乡间捉虫的经历,其中捉一种总是倒着走叫“老道儿”的虫子,最有趣。“老道儿”藏在沙土地像酒盅似的坑里面:“我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老道儿,老道儿,我们给你送肉吃来了。’一边用手向沙地深处猛一抄,小酒盅就到了手掌,沙土从指缝间流落,最后剩一条灰色软体的,形似书鱼而略大的小爬虫在手心。”


正巧,在读川端康成的一则小说,其实是一则散文:《蝗虫和金琵琶》,写的也是昆虫,也是童年时一群孩子捉虫子。一个小男孩提着自制的灯笼,在河堤的草丛里捉到一只蝗虫,递给一个叫喊着“我要蝗虫”的小女孩的手里,小女孩惊喜地叫了起来:“不是蝗虫,是金琵琶呀!”显然,金琵琶是比蝗虫要好看要高级多的小虫。


在文章最后,川端康成写了这样一番感慨:有朝一日,当你感到人世间到处都充斥蝗虫的时候,你会把真正的金琵琶也看成是蝗虫的。这样的感慨,和孙犁先生所说的成年以后的欢乐受到了限制,有相似之处。昆虫带给我们的欢乐,只在童年。在童年,我们才会遇到金琵琶。童年过后,我们遇到的是蝗虫。




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中,孙犁先生挂角一将,引用了明末时的一句谚语:“刻一部稿,娶一房小,念一句佛,叫一声天如。”


孙犁先生注明:“天如即张溥,是权威评论家。”


看来,文人追逐评论家,自明末即是,并非始于今日。


关于专事吹捧的评论家,孙犁先生曾经说有这样四类:一保姆式,自己说好的作家,别人不能批评;二红人式,专捧走红作家;三变脸式,“论点多变,今日宗杨,明日宗墨”;四“托翁”“托姐”式。


这样的现象,不能完全归罪于评论家,是作家与评论家双向所为。孙犁先生在《谈作家素质》中说:“目前一些文学作品,好像成了关系网上的蛛丝,作家讨好评论家,评论家讨好作家。大家围绕着,追逐着互相恭维着。”


当然,文人追逐评论家是有目的的,孙犁先生在《和青年作家李贯通的通信》中指出:不过是“以文会权,以文会利”。在《序的教训》一文中,孙犁先生又说:“或由专家题字,或得权威写评,都可以身价顿增,龙门得跃。”那时,尚未流行腰封上名家的联袂站台,亦为身价顿增矣。


在《和青年作家李贯通的通信》中,孙犁先生还说:“无论各行各业,无论什么时代,总有那么一种力量,像寺院碑碣上记载的:一法开无量之门;一言警无边之众。”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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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散文写作,晚年孙犁以自己的创作经验出发,特别强调要写小事。


在给韩映山的信中,他说:“最好是多记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从中表现他为人做事的个性来。”


在给姜德明的信中,他说:“最好多写人不经心的小事,避去人所共知的大事。”


这里所说的“无关紧要”和“人不经心”,指小事的两个方面:“人不经心”,是被人们所忽略的,即熟视无睹;“无关紧要”,是看似没有什么意义和意思的,即见而无感。


写小事,并非堕入琐碎的婆婆妈妈,一地鸡毛。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中,孙犁先生又说:“是所见者大,而取材者微。微并非微不足道,而是具体而微的事务。”


1992年,孙犁先生写过一篇散文《扁豆》,是一段回忆:1939年在阜平打游击,住神仙山顶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山顶背面,种有肥大出奇的扁豆。每天天晚,他都做好玉面饼子,炒好扁豆,等孙犁从山下回来吃。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可谓“无关紧要”和“人不经心”。吃完之后,“我们俩吸烟闲话,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文章戛然而止。我读后很感动,那种战时的萍水相逢,扁豆和山风,都有感情,让人怀想。所谓小事不小,所见者大。



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孙犁散文选》,孙犁先生在自序中,提出了关于散文写作的三点意见:一是质胜于文,质就是内容和思想;二是要有真情;三是文字要自然。这三点意见,看似有些老生常谈,但是,老生常谈,并不都是陈词滥调,其对于今天的警醒之意,并未因其话老年陈而减弱。真正做到这样三点,并不容易。


在这则自序中,孙犁先生举了这样一则逸事:


传说有一农民,在本土无以为生,乃远走他乡,在庙会集市上,操术士业以糊口。一日,他正在大庭广众之下,作态说法,忽见人群中,有他的一个本村老乡,他丢下摊子,就大惭逃走了。平心而论,这种人如果改行,从事写作,倒还是可以写点散文之类的东西的。因为,虽他一时失去真相,内心仍在保留着真情。


这则逸事说得十分有意思,绵里藏针,颇含讥讽之刺,像一则寓言。可以看出,孙犁先生所言的三点意见,真情最为重要。我们不少散文,写得还不及这位落荒而逃的农民的行为文字,是因为我们还不如他知惭而羞,内心尚存一份真情。这是值得我自己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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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衣文录》,大多在“文革”特殊时期所写,按照孙犁先生自己的说法是为了“消磨时日,排遣积郁”,属于喃喃自语,非为发表。正如他日后所言:“文字是很敏感的东西,其涉及个人利害,他人利害,远远超过语言。作者执笔,不只考虑当前,而且考虑今后,不仅考虑自己,而且考虑周围,困惑重重,叫他写出真情实感是很难的。只有忘掉这些顾虑的人,才能写出真诚的散文。”(《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他又举例说:“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因为是私人信件,并非公开流布的文字,所以他才说了那么多真心话,才成为千古绝唱。”


《书衣文录》也是这样,那么多真心话,借助于书,端写在包书纸上,而不是写在稿纸上,并没有想到日后的发表,方才心无旁骛,信笔由心,真实的情感与思想,并不回避的历史和现实,涉及多方面,内涵丰富,不仅记录孙犁先生自己一份心路历程的断片剪影,也刻印下那一特殊时期的史的旁注。就散文的文体而言,它有古人题跋的影子,更具有创新之意。文体的创新,皮和肉是连带一起,不止于形式,同时连带思想的含量,起码迄今未再有这样的文体出现。现在,连手稿都罕见了。


我读《书衣文录》,其中那些富有生活点滴部分,虽只是涉笔成趣,却如新蔬出泥带露,别具一种风味,格外引我兴趣。抄录几则如下——


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的工作,感动痛哭,乃醒。 


——1975年4月27日题于《西域之佛教》


(陈梦家)盖纯粹书生也。于“文化大革命”中惨死。考古一途,何与人事?受迫如此。哀其所遇,购求此书。


 ——1981年9月2日题于《汉简缀述》


昨日报载,市人民图书馆管理员,盗窃书籍一千余册,卖得二千余元,其中有《营城子》贵重书籍,每部所得仅二元。


——1981年5月17日题于《谈龙录·石洲诗话》


姜德明寄赠。德明信称:出版社书库爆满,将存书售给花炮作坊。此书只收三角,一杯酸牛奶价。


——1986年3月10日题于《兰亭论辩》


四则文录,一则写自己,一则写他人,后两则写世情。写自己,其梦感时伤怀,如此锥心。写他人,其遇物伤其类,如此凄婉。写世情,书和人同贱,世与情共伤。


再看三则——


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两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弹弓。


——1975年6月13日题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夜起,地板上有一黑甲虫,优游不去,灯下视之,忽有诗意。


——1983年6月23日题于《文苑英华》


2月4日下午,余午睡,有人留简夹门缝而去,亦聊斋之小狐也。

是日晚七点三十五分,余读此书年谱,忽门响如有人推摇者,持眼镜出视,乃知为地震。       


——1975年2月4日题于《蒲松龄集》(上)


这三则非常有意思,前两则,一台上观鸟,一灯下看虫。观鸟,先觉其美,后见鸟被射伤而慨叹“外界有弹弓”,多有象外之意。看虫,孙犁先生说是“忽有诗意”,其实,夜半看虫,虫与人均优游不去,更有衰年独处的落寞之凉意。


后一则,留简和小狐,门响与地震,交织一起,虚实相加,均在《聊斋》氛围和情境中。如果不是正在读《蒲松龄集》,哪里来此水乳交融的妙笔横生?日后,孙犁先生说:“散文之作,一触即发。真情实感,是构思不出来的。”果不其然!


还有一则:“连日大热,今日上班,从纸篓中,收得此纸。”此纸是1975年8月18日,《戴东原集》的包书纸。很多包书纸,就是这样别人随意丢弃的废纸。很多文字,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得来,犹如弯腰拾穗,竟也盈篮。


忽然想起,同样的年代里,画家庞薰琹先生身处逆境,路过一家花店,看见门前被丢弃的烂花,弯腰拾起几枝,回家画了一幅油画《紫色野花》。



1991年,孙犁先生写了一组《耕堂读书随笔》,其中有一则读《后汉书》卷五十八《桓谭传》,很有意思,孙犁先生特意加了个副标题——“一个音乐家的悲剧”。


 其悲何处?


桓谭是位有家传的音乐家。西汉成帝时期,他父亲便是有名的音乐家,当了一个太乐令的小官。桓谭子承父业,不仅善于弹琴,而且也当了这样一个“倡优”的小官,猜想应该和如今音乐家协会的主席相仿吧。这不过是戏台上唱戏戴帽翅的官儿而已,小小的级别是有了,桓谭以为自己便是真正的官了。桓谭的悲剧,便在于此。


桓谭如果从政,真正为官,应该是个好官。王莽篡位时,很多官拼命谄媚,《桓谭传》中写:“谭独自守,默然无言。”孙犁先生说:“这在当时,就很不容易了。”其实,又何止在当时。


正直,但若能坚持“默然无言”,悲剧也不会发生。偏偏,桓谭正直,还爱直言,而且是对皇上直言进谏,自信为“忠正导主”。如果仅仅是直言于你自己的音乐一亩三分地之内,便也不会惹出大麻烦。偏偏,桓谭“上述陈时政”,而且,指陈的是皇上的“图谶”和“用兵不当”这样两条,直捅皇上的肺管子。他忘记当初皇上就是靠“图谶”上位的了。导主,主是你导的吗?后来的结果,必然是悲剧,桓谭差点没丢了性命。


孙犁先生有这样一段感喟:


他本来是一个音乐家,他本来可以伴音乐而始终,平安度日。他做的官是给事中,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官,皇帝喜欢,他弹琴,关系处得并不错。如果就这样干下去说不定还会得到皇帝的宠爱,享受荣华富贵哩。


在这里,孙犁先生没有把话说完。最后一个“哩”字,泄露无穷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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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特别是粉碎“四人帮”后重新握笔之初,孙犁先生写过不少悼念故人或为朋友书稿为序的文章。同为朋友,亦同为文人,这是古往今来常见的文体。这类文章,最是难写。这一点,孙犁先生是清楚不过的。他说过:“作家是脆弱的,也是敏感的。”(《谈赵树理》)又说:“对于朋友的作品,是不好写的也不好谈的。过誉则有违公论,责备又恐伤私情。”(《忆侯金镜》)


但是,在这些书序和悼念文字中,直不辅曲,孙犁先生在对朋友热情和深情的怀念里,还是有直言或委婉的批评之词。这在当今悼念作家的文字中,是极其少见的。


比如对方纪,孙犁先生说:“他好做事,不甘寂寞,大量的行政交际工作,帮助他了解人生现实,在某些方面,也影响了他的艺术进展和锤炼。”他曾经将司马光的格言给予方纪:顿足而后起,杖地而后行。(《〈方纪散文〉序》)


比如对郭小川,孙犁先生说:“我听说小川发表了文章,不久又听说受了‘四人帮’的批评。我当时还怪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急于发表文章。”(《忆郭小川》)


比如对赵树理,孙犁先生说:“从山西来到北京,对赵树理来说,就是离开了原来培养他的土壤,被移置到了另一处地方,另一种气候、环境和土壤里。柳宗元说:‘其土欲故。’”(《谈赵树理》)


这些文字,都还比较委婉。对田间,孙犁先生说得就比较直接了:“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他这些年的那些诗。我觉得只是重复那些表面光彩的词句和形象。比如花呀、果呀、山呀、海呀、鹰呀、剑呀。我觉得他的诗,已经没有了《给战斗者》那种力量。”(《悼念田间》)


写得最直言不讳甚至很有些尖锐,是对邵子南:“他有些地方,实在为我所不喜欢。”这个不喜欢的地方,孙犁先生明确指出是邵子南“整天的聒噪。”乃至都不愿意和邵子南同住一室。他还直言说邵子南:“他的为人,表现得很单纯,有时叫人看着有些浅薄而自以为是。他的反映性很强烈,有时爱好夸夸其谈。”他甚至直接指陈邵子南的作品:“他的那个大型歌剧,我并不喜欢。”(《清明随笔——忆邵子南同志》)


这样的悼念文字,起码我是没有见过的,常见的是那些锦绣文章,不吝美言或谀辞。对于这样的悼念文章,孙犁先生有自己明确的原则:“我所写的,只是战友留给我的简单印象。我用自己诚实的感情和想法,来纪念他们。我的文章,不是追悼会上的悼词,也不是组织部给他们做的结论,甚至也不是一时舆论的归结和摘要。”他说:“这些年来,我积累的经验,就是不语怪力乱神。”(《近作散文的后记》)在《读〈史记〉记》中,他还援引过班固论《史记》关于“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话,这是古训,是他支撑这类文章的四根支柱。


在《悼念李季同志》一文中,孙犁先生说自己:“我最担心的是别人不知道我的短处,因为这就谈不上真正的了解。”我们也就能够明白,在书写这些悼念文章的时候,孙犁先生为什么并不避讳说其短处。这是知人论世,论世知人的一种方式,更是待友的一种态度。


孙犁先生在说朋友的三原则时写道:“直、谅、多闻之中,直最为重要,直即不曲,实事求是之义。”(《悼曼晴》)


能做到的人,不多。 



孙犁先生对写信是情有独钟的。1983年,他写过一篇《书信》,开宗明义说:“书和信相连,可知这一文体的严肃性。它的主要特点,是传达一种真实的信息。”这里所说的书信相连的“书”,指的是什么?书法?还是书籍?一直不明就里。浅薄的我,以为两者的元素都有吧,书的元素让信有了孙犁先生所说的严肃性;书法的元素,让信具有了艺术性。


在这篇《书信》里,孙犁先生还说:“先哲有言,信件较文章更能传达人的真实感情,更能表现本来面目。”真实的信息,真实的感情,本来的面目,便是孙犁先生喜欢书信的主要原因。这样三种真实,恰恰是比文章本身更为可靠。读书信,更能看到真人真面目;读文章,则像看经过拍摄的照片,甚至是美颜后的照片。


没有人统计过孙犁先生一生写过多少封信。我想至少有上千封或两千封甚至更多。如果将这些书信收集齐全,会是孙犁先生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


孙犁先生一生写信主要在这样几个方面,或者说这样几个时期:


一、学生时代,在保定读书时,他写给一位女学生,几乎每星期写一封,应该不少,他自己说:“我忘记给她写了多少封信。”


二、战争年代,他给家里写信,给通讯员和文学爱好者写信,下乡替抗属给在前方打仗的丈夫儿子写信。


三、全国解放以后,可分为这样三个阶段:


1.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当编辑(按他的说法是当“二副”——副刊组的副组长)的时候,大量给作者写的信;


2.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给江西的那位女同志写的信,有一百一十二封,十余万字,可惜,“后因变故,我都用来生火炉了”;


3.  粉碎“四人帮”后,他给朋友、作者、编者和读者写的信。


应该说,写得最多,保存最多的,是解放后这一部分,如今,在孙犁文集中可找到大部。其中最多是写给康濯的信,前后有一百多封,只是大部分尚未面世。


在这些信中,写给家人的最少,却最让人感动。孙犁先生记述了1944年他写给家人一封信的情景。他在延安窑洞里,“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了一封万金家书”。白纸正面,写给父亲;纸的背面,写给妻子,“她不识字,父亲会念给她听”。那时,家乡被敌人占据,父亲有病,长子夭折,实在是家书抵万金。孙犁先生写道:“一九四六年,我回到家里,妻子告诉我,在一家人正要吃午饭的时候收到了这封信,父亲站在门口念了,一家人都哭了。”


战时替乡亲们写给前线的亲人的信,最让人难忘。1947年,孙犁先生写过一篇散文《像片》。乡亲们找他写信时候带来的信纸,都是剪鞋样或糊窗户纸剩下来的纸,亲手叠成的。用这样的纸写信并不好使,“可是她们看的非常珍贵,非叫我使这个写不可,觉得只有这样,才真正完全表达了她们的心意”。


如今,还有这样的信吗?


手机、电脑上的电子信件,无须驿路跋涉,时间等待,只需手指一点,瞬间即到。信纸和信封,邮票和邮戳,邮路和投递,都消失了。写在从笔记本撕下的纸上、写在剪鞋样上、写在糊窗户纸剩下来的纸上,那种最朴素最原始的信,也一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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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园》是孙犁先生1948年写的一篇小说。小说写了战士李丹在乡下村姑香菊家养伤的一小段故事。故事简单,重点写井边打水浇园时两个人的一段交往。7月卡脖子旱的大热天,香菊用辘轳打水浇园,从清早到夜晚。李丹伤好些终于可以拄拐下地了,来到地头,看见香菊打水,帮香菊打水。就这样一个小事。这样的故事,该怎么写?


李丹昏迷几天后睁开眼睛看见香菊,问她:“你是谁?我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你?”香菊笑着说:“你没见过我?你睁过眼吗?”这是浇园前戏,生活气息很浓。当然,这一段,如果仅仅这样写,就不是孙犁了。香菊看见李丹睁开眼睛时,有这样一笔:他“望着窗户外面早晨新开的一枝扁豆花,香菊暗暗高兴的笑了”。扁豆花,一笔勾连战士和村姑彼此的心情。


这是孙犁先生早期小说常用的方法。《荷花淀》里水生嫂和村里的女人们找丈夫时,在淀上划着小船,“顺手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一棵菱角和一枝扁豆花,孙犁先生总能信手拈来。


孙犁先生还特意写了鬼子姜和葫芦开的小白花,在井前的作用是遮蔽毒太阳,在小说中的作用,和扁豆花是一样的。李丹帮香菊打水,看见井水里面“浮动着晴朗的天空,香菊和鬼子姜的影子,还有那朵巍巍的小白葫芦花”。如果没鬼子姜和小白葫芦花,便只是打水。打水,再怎么写,只是打水,不是文学。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块棒子地,香菊拔了一颗甜棒,咬了咬,回头递给李丹。李丹问:“甜不甜?”香菊说:“你尝尝啊,不甜就给你?”这是浇园后戏。这样充满生活气息和人物性格的话语,和前面“你没见过我?你睁过眼吗?”相呼应。


“李丹嚼着甜棒,香菊慢慢在前面走,头也不回,只是听着李丹的拐响,不把他拉的远了。”没有任何的铺排和渲染,更没用情节的旁枝横斜,白描,淡淡的,逸笔草草,却将人物的感情和性格写得细腻,惟妙惟肖。


10年后,1958年,茹志鹃写了小说《百合花》,写的也是一个战士和村姑的故事。后又有电影《柳堡的故事》,也是战士和村姑的故事,写法已大不相同了。


47年后,1995年,即孙犁先生封笔的那一年,他写了《记秀容》,不是小说,是一篇很短的散文。写的也是一位战士和村姑的事情。孙犁当时是战士。这则短文,只写了1948年初次见到秀容、1949年进城偶遇秀容、1960年困难期间秀容带半斤点心看望养病在家的孙犁、1995年春节秀容带着一筒西洋参麦乳精看望大病初愈的孙犁,这样四段交往。简洁勾勒出从17岁到64岁秀容的人生轨迹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便是一个村姑和一位作家平淡如水却也清澈如水的感情。我想正因为这样的感情,才会让孙犁先生曾经专门为她写过一首诗。这篇短文,已经彻底地铅华洗尽,没有了扁豆花、葫芦花和鬼子姜,瘦瘦的,只剩下冰凉的骨架,立在文学的淡处,人生的深处。这是晚凉笔墨,一局收枰,满纸清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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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孙犁先生写《耕堂读书记》中,有一节《读〈沈下贤集〉》,《沈下贤集》是鲁迅喜欢的书,也为孙犁先生重视。沈下贤是唐人,杜牧曾过他的故居时写过一首七言绝句《沈下贤》,赞美“斯人清唱何人和”。


在《读〈沈下贤集〉》中,孙犁先生引用了沈下贤《冯燕传》的一段文字。《冯燕传》很短,全文455字,所引只有69字,集中了冯燕、张婴、张婴妻三人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宛若三一律的戏。冯燕与张妻偷情之时,张婴醉归,张妻忙用衣裙遮挡冯燕藏在门后,张婴倒头呼呼大睡,冯燕看见自己的头巾和佩刀都还在枕旁,便指头巾让张妻取来给他,张妻以为他要的是佩刀,便把刀递给冯燕。冯燕用刀砍下了张妻的头。


孙犁先生接下来有这样一段议论:


我们不去评论文章中道德观念的是非,只是说明沈下贤体物传情之妙。这样一个三角关系,一个出人意外的结局,如果放在今天开拓型作家手里,至少可以写出十万字的中篇小说。


读完这段话,我想起了前一则所言及孙犁先生的《浇园》。如果放在今天,也会有作家将一个村姑和一个战士浇园的故事,演绎铺排成十万字的中篇小说,应该不在话下。


2022年1月5日小寒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