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插图：李 振
图片制作：贾国梁

爷爷离开我好多年了，我至今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年我7岁。

爷爷是突然从老家来的，事先没有告诉爸妈。他带来了一大包雪白的棉花和一袋新绿豆。爷爷说农村现在的政策好了，农民的生活越来越好。爸爸把装着绿豆的布袋子打开，把头伸进去闻闻说：“真香啊！还是家乡的豆子好。”

我也去闻了闻，闻到了早晨青草的味道。

妈妈说：“周六我们就做豆子饭。”

爸爸最喜欢吃豆子饭，但平时要飞行，不能多吃豆子。

这个晚上全家人都很高兴，弟弟小兵也乐得咯咯笑，因为爷爷一直抱着他逗他。

我听妈妈说过，当初妈妈在医院生下小弟后，爸爸连夜给在老家的爷爷打电报。本来是卧病在床的爷爷，接到电报后兴奋地从床上一下子蹦下地，穿上鞋就朝屋外跑，奔到厨灶间，把家里攒的鸡蛋全都煮成红鸡蛋，第二天给村子里挨家送。没出半天，全村人都知道，爷爷那个当了飞行员的大儿子，为家里添下了宝贝孙子。这一年，爷爷正好60岁。弟弟3岁了，那爷爷就是63岁。

爷爷的到来让家里有了很大的变化，最高兴的是小弟。我每天上学放学，一进门总看见爷爷抱着小兵在溜达。妈妈说，爷爷一整天就把小兵抱在手上，连吃饭时也不放下。

到了晚上，爷爷还把小弟带到自己的床上睡。爷爷总在逗小弟，他一逗，小弟就笑，房间里总是回响着这一老一小的笑声。小弟对爷爷好像完全不认生，在爷爷身上爬上爬下，还揪着爷爷的耳朵说：“爷爷身上有烟味。”

爷爷笑呵呵：“噢，小兵真聪明，爷爷以前是抽烟袋锅的。”

妈妈说：“爸，您想抽就抽。”

可爷爷说：“可不行，你们家这么小的地方，我怕熏着我的孙子。”

我叫起来：“爷爷，你就不怕熏着我呀？”

爷爷笑着说：“我说的孙子，也包括你啊！”

我认真地说：“爷爷，不对，我是孙女。小弟才是孙子。”

爷爷更加开心地笑起来，但是他随即就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都红了。

说真的，当时我觉得爷爷这次来，变化挺大的。我在3岁之前，一直是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的，我印象中的爷爷结实而健康，但是现在来到面前的爷爷，比记忆中的爷爷缩小了一号。妈妈给爷爷支了一张床，而且把床铺得很厚很软和，说西北冷，爷爷是从南方过来的，别冷着。

晚上，爸爸坐在床铺上和爷爷说话。爷爷拉着爸爸的手，眼睛一直看着爸爸。我听到爷爷说：“远儿，自从你当了团长来到这个机场，3年多都没有回过家了。”

爸爸说：“3年零7个月了。”

爷爷说：“今年春节能回去吗？”

爸爸低下头说：“我们这里，每到节假日都是战备最紧张的时候。”

爷爷沉默了，好些话像被挤在了皱纹里。

爸爸对爷爷说：“爸，你搬到我们这里来吧，跟我们住。”

爷爷摇摇头：“不行，我不能把你妈一个人丢在那块儿。”

我的奶奶去世好几年了，可是爷爷不肯离开奶奶住过的房子，也不肯离开奶奶的坟头，他每隔几天就要到奶奶的坟上去看看。

快要熄灯了，爸爸第二天要飞行，就说：“爸，你早点睡吧，我明天要飞行。”

爷爷赶紧说：“啊，明天要飞啊，那你快回去吧，去睡觉。”

爸爸说：“我得回飞行团去，晚上睡在那里。”

爷爷点头说：“回吧，快回，回去睡觉，明天飞行，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

爸爸站起来说：“我以后一定多抽时间回家看您。”

爷爷摆着手：“不说了，不说了，今天不说这个了，你快回去睡觉去。明天飞行，一定要早睡。”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飞跑着回家，拉着爷爷来到机场外场的警戒线边上，对面就是跑道，阳光下的跑道光滑得像一条绸带子。

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转眼，一架白色的“大鸟”出现在头顶。

只见这只“大鸟”平稳地伸展翅膀，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对准跑道落下。轮胎接地的一刻，尾部喷出的白烟震动着空气，四下的茅草都呼呼地抖动起来。

“这可是全中国最先进的飞机！”我向爷爷汇报。爷爷不停地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飞机。

第二天放了学，我进了门就找爷爷。妈妈一边做饭一边说：“爷爷一下午都在天台上坐着看飞机呢！”

我跑到3楼的天台，果然看见爷爷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向机场方向看。

爷爷用手搭着凉棚抬头看天，看啊看啊，看了好半天，手也没放下来。

我好奇地问：“爷爷，你看这么久，在看啥呀？”

爷爷把手放下，眼睛还是看着天上：“这天这么大，到处空落落的，飞机上了天，连个停靠的地方也没有啊！”

我笑起来，爷爷太有意思了，飞机上了天，哪有停靠的地方？

爷爷忧愁地说：“没地方停没地方靠的，这万一要是飞机有个什么差错，或者天气不好，打雷下个雨什么的，可怎么好呢？”

我不说话了。我想说，爸爸说过，飞行是勇敢者的事业，飞行员都是勇敢无畏的人。他们每天都面临着风险，可是他们每天还是斗志昂扬地奔向天空。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想用这些话来回答爷爷。

爷爷摸摸我的头：“你要听爸爸的话。也要听妈妈的话，别让他们操心，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听话的，不让爸爸妈妈操心。”

爷爷的眼睛突然湿了：“你爸爸妈妈……他们都很不容易……”爷爷的嗓子哽咽了。

我不明白：“爷爷，你怎么啦？”

爷爷用手擦擦眼睛：“没事，爷爷老了，眼睛不好使了，一见风就流泪。”

晚饭后，爷爷抱着小弟坐在桌边，抬头对爸爸妈妈说：“等星期天，我们照个相吧！村里人都知道我到机场来了，我也想把飞机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妈妈看着爸爸说：“飞机跟前应该不能照相的。”

爷爷马上说：“我知道我知道。飞机是要保密的，我们也不用到真的飞机跟前去。我看见花园里有个大牌子，上面画着大飞机在天上飞，那儿就行。”

爷爷说的地方，是机场大院俱乐部一侧的小花园，入口有一个大宣传栏，上面画了一幅宣传画，两名戴着飞行头盔的飞行员仰望蓝天，天空中一架银色的飞机正飞越祖国的长城高山。画的上方有一排字：制胜空天。

爸爸说：“好啊，全家人也很久没照相了，星期天我们全家去拍照。”

爷爷对爸爸说：“你穿上你那飞行服。”

爸爸笑起来：“好。我穿上飞行服。”

星期天一大早，妈妈拿出一件新衣服送给爷爷，是件白色的衬衫，爷爷马上穿上了。早饭后，全家人开始着装，爸爸的皮飞行服光亮照人，我换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服，一家人来到那个大宣传栏跟前。

邻居齐叔叔带着相机已经到了，还在宣传画前摆了一条长板凳。

爷爷指着宣传画上的大飞机对齐叔叔说：“要把这飞机全都照进去噢……”

齐叔叔说：“放心吧！伯父，全都能照进去。”

全家人站好了位置，齐叔叔对了对焦距，从镜头里看着大家，大声说：“准备好了，听我数一、二……”

爷爷突然说：“等一下、等一下——”

爷爷摸着自己的领子说：“等我扣一下。”爷爷把新衬衫的第一个扣子也扣上了，指着新衬衫对爸爸说：“看看，怎么样？”

爸爸帮爷爷理了一下领子，说：“可以了。”

爷爷坐得直直的，眼睛盯着镜头，满意地大声说：“好了！都好了！”

我探头一看，嗬，爷爷的腰挺得好直，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一脸笑意，看上去可精神了！果然，齐叔叔也夸奖说：“伯父真精神！好，全体看镜头，准备，笑一笑啊——一、二、三！”

照相机“咔嚓”一下……

那个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一种声音，是外间屋里爷爷在不停地翻身，还有一股烟味。我悄悄地下床，光着脚打开门，看见黑暗的客厅里，有一点红红的火头，一闪一闪的。突然，这个火头一下子落在地上，同时发出了咕咚一声。我赶紧跑上前，看到爷爷歪倒在地上了，旁边还掉着个烟袋锅。

我跑过去扶起爷爷，看到他将手用力捂着胸口，并示意我不要吵醒妈妈。

我蹲下来，轻声地问：“爷爷，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爷爷摇摇手：“没有没有，我就是呛到了。”

我把爷爷扶起来，爷爷再一次咳嗽起来。他咳得弯下腰，但使劲用手捂住嘴，又把袖子捂在嘴上，把声音压到最低。

夜深了，爷爷让我去睡觉。离开前，爷爷说：“你不会告诉你爸爸妈妈吧？”

我笑起来，说：“放心，爷爷，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说你在夜里抽烟，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呀！”

爷爷笑了，他咧开嘴，但随即又用手捂住嘴，把咳嗽压在手掌心。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见爷爷的床铺已经铺得四平八稳。吃了早饭，我准备上学，爸爸也要上班，我们刚刚走到院子前，就听见有人在喊：“孙女儿——”

我回头一看，见爷爷站在飞机楼3楼的天台上，正在向我招手。

爸爸说：“爸，我上机场去了。”

我说：“爷爷，我上学去了。”爷爷看着我们，微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

下午，我放学回来，爷爷的床铺空了，爷爷已经回老家。晚上，妈妈跟爸爸商量，今年过年，她想带着我和小弟回老家陪老人过春节。

可爷爷没有等到我们过春节回去。

爷爷回去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爷爷去世的电报到来的那天，按照规定，爸爸停飞了一天。他一个人爬上3楼的天台，在那里站了一整天。

深夜，我听见爸爸站在爷爷的照片前哭了。爸爸说：“爸，你怎么不说呢？怎么不说呢？”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其实爷爷来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严重了，爷爷自知时日无多，所以才恳求爸爸跟他回家乡。可是，爷爷不想让爸爸分心，直到去世，也没有把病情告诉我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张全家福还挂在我们家墙上。照片中的爷爷，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腰板挺得直直的，爷爷和爸爸的身后，一只银色的大飞机正从头顶上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