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博格达峰(堆雪摄影)
博格达峰峦所塑的雕像
天空暗灰色的衬幕上
积雪的线条
以起伏、丰满的笔调
轻松地勾勒出
真实与虚幻的界限
交织得奇妙深沉
白的积雪
钢蓝色的山岩
仅有的两种颜色
描绘了最高的凝重
阳光的刻刀
雕镂着这座突兀的
巨大的形体
劈出山隆起的肌肉上
强犷雄健的线条
每一层沟壑细微的纹脉
所产生的梦幻和阴影
隐隐显示那看不见的骨架
一个伟大的支撑透出的魄力
光的层次
旋律的起伏
肢体的延伸与组合
什么都没描摹
却含有万物的神韵
由一个崇高的形象
凝铸成艺术品
披满白发的头颅伸进高空
在严寒统治的领域思索
身躯牢牢焊接在大地
以金字塔宽大的底座
保证思想的高度
沉默无言不等于死亡
冷峻也不意味爱的枯竭
敢以日月星辰云霞雾雪
表达它的喜怒哀乐
只要胸中还有滚烫的岩浆
它就有不曾冷却的血液
说不定哪一天
会唱灼热的歌
大地的雕像
永远是活的
马群驰骋(王宁摄影)
野马群
兀立荒原
任漠风吹散长鬃
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
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
三五成群
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
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
同是马的一族
却与众马不同
那拖曳于灌丛之上的粗尾
披散胸颈额前的乱鬃
未经梳理和修饰
落满尘沙的背脊
不曾备过镶银的鞍具
强健的臀部
没有铁的烙印
在那桀骜不驯的野性的眼睛里
很难找到一点温顺
汗血马的后代
草原铁骑的子孙
一次酷烈的战役中
侥幸生存下来的
古战场的遗民
荒凉土地的历史见证
昔日马中的贵族
失去了华贵的马厩
沦为荒野中的流浪者
面临濒于灭绝的威胁
与狼群周旋
追逐水草于荒漠
躲避捕杀的枪口
但是,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
它们也是不肯跪着求生的一群
也有过
于暮色隆临之时
悄悄地
接近牧人的帐篷
呼吸着人类温暖的气息
垂首静听那神秘的语言和笑声
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
从野性的灵魂里唤醒
一种浪子对故土的怀恋
使它们久久地
默然凝神
可是只需一声犬吠
又会使它们消失得无踪无影
牧人循声而出
遥望那群疾不可追的
隐匿于夜色之中的黑影
会轻轻地说:
哟嗬,野马群……
雪地上的火狐(堆雪摄影)
冬天里遇到的童话
有一年冬天
我遇到了个童话
它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但我觉得它很美丽
那是巩乃斯草原雪后的清晨
大地铺了厚厚的银絮
阳光在上面镀上炫目的幻想
这时,雪原上跑过来一只狐狸
它是那样的火红
如滚动的火焰,太阳的儿女
当它艰难地从深雪里跃出
慌张得险些撞上我的马蹄
它一愣,我看见那恐惧绝望的眼睛
和嘴边细碎的雾气
我让开了道路,久久凝望
洁白的雪原上,火红的影子渐渐远去
这时,我听见身后才传来
暴怒的犬吠和沉重的马蹄
这猎人追捕的逃犯,草原的惯盗
自然界的骗子,啊狐狸
可是我心里却希望着
他们不要抓住你
让这火红的生命在雪原跳动吧
没有它旷野该多孤寂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童话
至今,还清晰地藏在我的记忆
库车大峡谷(堆雪摄影)
群山的角力
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
三大著名山系的躯体纠缠在这里
高度的竞争,力的交错
凝聚成无数突出的筋脉和肌块
在无声中对峙
致使这人迹稀少的区域缺乏氧气
因而使我犯疑:是不是
被这群角力着的大山吸去?
它们高大足以支撑天空
却拒绝人类的探视
仿佛不愿被人看到
阴云下峥嵘山峦所呈现的敌意
这一群被放逐的固执的巨人啊
倘若说这些山有一点柔肠
就是它会从身上取一块硬石
捐赠给它的牺牲者作碑
(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新鲜的名字)
山毕竟是大地对生物的挑战
而这里只不过格外残酷
数以万计的骆驼
在这条通向天空的路上死去
因为忍受不了折磨
人却不愿把自己大理石一般
光润细腻的白骨委弃在半途中
人们对大山的回答是:
在这山的波涛汹涌挤压的天空下
泊下哨卡的营房和它的高帆
——高原上十分罕见的白杨树
新疆焉耆胡杨(堆雪摄影)
对衰老的回答
孩子们不会想到老,当然
新鲜的生命连死亡也不会相信。
青年人也没工夫去想老,
炽烈的火焰不可能理解灰烬。
但是,总有一天衰老和死亡的磁场,
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
我想到自己的衰老了。
因为年龄的吃水线己使我颤栗、吃惊;
甚至于在梦中都能感到,
生命的船正渐渐下沉
“但是别怕!”我安慰自己,
人生就是攀登。
走上去,不过是宁静的雪峰。
死亡也许不是穿黑袍的骷髅,
它应该和诞生一样神圣……
我也设想了自己的老境——
深秋叶落的梧桐,
风沙半掩的荒村;
心的夕阳,沉在岁月的黄昏,
稀疏的白草在多皱的崖顶飘动;
颤抖滞涩的手笔,
深奥莫测的花镜,
借一缕冬日罕见的阳光
翻晒人生的全部历程……
“累吗?”我想问自己,
回首往事,最高的幸福、
应该是心灵不能平静。
我很平凡,不可能活得无愧无悔,
我很普通,也不敢奢望猎取功名。
我宁肯作一匹消耗殆尽的骆驼
倒毙于没有终点的途中;
我甘愿是一匹竭力弛骋的奔马
失蹄于不可攀援的险峰;
让我生命的船
在风暴降临的海面浮沉吧,
让我肺腑的歌
在褒贬毁誉中永生……
我愿接受命运之神的
一切馈赠,
只拒绝一样:平庸。
我不要世俗的幸福,却甘愿
在艰难曲折中寻觅真金。
即使我衰老了。我也是骄傲的:
瞧吧,这才是真正好汉的一生!
白发如银,那是智慧结晶;
牙齿脱落,那是尝遍艰辛。
我将依然豪迈,依然乐观,
只是思想变得大海般深沉。
命运哪!你岂能改变得了我的本性?
我会说:“我生活过了,思索过了,
用整整一生作了小小的耕耘。”
我愿身躯成为枯萎的野草,
却不愿在脂肪的包围中无病呻吟,
我愿头颅成为滚动的车轮,
而决不在私欲的阵地上固守花荫;
我愿手臂成为前进的路标,
也决不在历史的长途上阻挡后人……
这才是老人的美啊——
美得庄严,美得凝重。
岁月刻下的每一笔皱纹,
都是耐人寻味的人生辙印……
这才是我的履历,我的碑文,
才是我意志的考场,才能的准秤。
而且,越是接近死亡,
就越是对人间爱得深沉,
哪怕躯壳已如斑驳的古庙,
而灵魂犹似铜铸的巨钟!
生活的每一次撞击,
都会发出浑厚悠远的声音……
假如有一天,我被后人
挤出这人间世界,
那么高山是我的坟茔,
河流是我的笑声,
在人类高尚者的丰碑上
一定会找见我的姓名……
新疆喀纳斯(堆雪摄影)
致新疆
你阿拉斯加一样遥远的地方
同样属于勇敢的灵魂
但是你更奇异,更丰富
无限广阔的地域里
铸造着多少
极平凡的也极有个性的大胆人生
戈壁的怀抱也是海的怀抱
敞开着,拥抱着四面八方的人们
圣母的乳汁
不拒绝要求生存的儿女
天山的乳峰就裸露在蓝天下
让儿女们仰望那骄傲的美
却不容恶者亵渎
奇异的天地孕育奇异的人
无论多少种族和籍贯
都会被巧妙地融为一体
染上某种独特的气味
老人保留着强悍,而少年过于冷峻
姑娘们则有了异族的野性美
在这里的盐碱滩上流汗
会使人忘记所有的地方
享受开拓者的疯狂的忘情
和弥天的风雪抗衡
然后让火亲吻冻僵的手指
在漠风的挑衅和烈日的灼烤下跋涉
然后让瓜汁浓浓地流进喉咙
啊!没有什么地方的生活
能比这里更强烈
可能你最后会离开她
离开她很远很远
但是你绝不可能忘记她
新疆这个地方呦
也许不是白头偕老的妻子
却是终生难忘的情人
(选自《周涛诗年编》 2005年 解放军出版社)
作者简介
周涛,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1946年出生于山西潞城县马场村,9岁随父母由北京迁居新疆。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新诗奖,九十年代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现在新疆已过一个甲子,所爱是天山,知音漫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