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长虹 耀耀光彩
薛晓康
每每阅读西藏边防老兵们写的回忆片段文章,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缠绕心头,千言万语却只是汇成一声:“唉,兄弟兄弟……”前几天看了苏国柱、刘克、毕春华三位同志写的《雪山长虹》,我被肖明生烈士的事迹深深感动,沉思良久,不禁勾起我的一些儿时记忆片段。
1962年保卫边境自卫还击战开始时,我还刚上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小学三年级,同学们时常会兴奋地展开各种议论和猜测,但有一点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一定能够打败敌人,凯旋而归,然后来学校看望我们。老师们显得格外忙碌,把我们每个学生的照片、成绩单、体检表、鉴定,以及获得的学校奖状和班级自制的喜报整理出来,寄给西藏军区政治部,并且给我们出了作文题《给爸爸妈妈的一封信》(几乎每个学期都有这道作文题)。有的低年级学生不会写,就由语文老师代写。
为了鼓舞前方将士英勇杀敌,西藏军区党委派人,把“藏八”(同学们对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的习惯称谓)寄的学生来信,全都张贴在俱乐部的四周墙上供大家参观,并且在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宣读了一封学生来信。当时正在参加会议的一位干部十分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儿子写的信。这位干部叫杨永恩,时任昌都军分区副司令员。他在会议结束后,赶紧取了这封信细看,喜极泪目,连声叫道:“这是我儿子写的,是我儿子写的……”当晚,他招呼了几位战友一起喝酒,结果他因激动难控而畅饮大醉。这是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大醉,令他终生难忘。
2012年初,94岁高龄的杨永恩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他在临终前仍然拉着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念叨,只念叨一件事——他当年在拉萨的一个夜晚,为何会那样的喝酒醉倒,因为那是他对儿子鼓励他英勇杀敌的一种特殊谢意。他们那代军人不怕牺牲浴血奋战,就是为了祖国的千千万万个儿女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他在西藏的所有努力都值了,他自豪,他骄傲,他无怨无悔……
保卫边境自卫还击战胜利结束后,毛主席指示:“把缴获的武器装备和军用物资全部交还给印军。”西藏军区照办执行了,但打了一个小折扣,指令汽车第16团把缴获的军用蚊帐和降落伞全部运到“藏八”。这可能是西藏军区唯一一次没有完全执行毛主席指示的举动,但也没有受到毛主席的批评。
“藏八”的学生每人领到一个浅绿色的军用蚊帐,这些蚊帐的网眼较一般蚊帐的大一点,我们很好奇,猜想这是由于外国的蚊子比我国的蚊子体型大。最让我们兴奋的是学校请地方单位帮忙,把降落伞的其中一部分染成蓝色,另一部分用漂白粉洗染干净,给我们每人做了几套校服。上装是白色的衬衣,有长袖和短袖的;下装是蓝色的裤子,也有长裤和短裤的,女生的下装还有蓝裙子。而在上世纪60年代,成都几乎没有哪所学校有校服,唯有我们“藏八”有,我们每次身着校服去地方参加文艺演出、体育比赛、集体扫墓、集体参观、军训短途拉练……别人都会对我们的校服啧啧称赞。
记得有一次去参加市里举行的运动会,“藏八”的有个参赛项目是集体花样跳绳,我也在其中,我们获得了第一名。其实我们的动作并不算最整齐,但由于我们穿的校服是统一的,不像其他学校代表队穿的杂七麻八的,所以看上去我们的动作是最整齐的,掩盖了我们出现的小失误动作,让我们占了一个大大的便宜。
一天,“藏八”校门直到学生食堂的路两旁插满了彩旗,老师催促我们穿好校服,整理好内务卫生,给我们几个挑选出来的所谓“乖娃娃”一人一束鲜花,我有幸也在其中。我们问这是要做啥?老师卖了个关子:“迎接你们的亲人。”我们异常兴奋:“我们的爸爸妈妈从西藏回来啦!”
有点失落,来的亲人不是我们的爸爸妈妈,而是边境自卫还击战的几位英模代表。当我们在大食堂里坐好,聆听英模作报告时,我们的失落感渐渐消失了,心中生出了崇敬感。尤其听吴元明叔叔的讲话,感觉他既是个英勇机智的战斗英雄,又是个风趣幽默的小顽童。他说:“我和一名战友的主要任务,是守卫克节郎地区择绕桥的一个哨所。敌人不断威胁挑衅,经常跑到哨所跟前朝我吹胡子瞪眼,乱喊乱叫。同学们,敌人的身材又高又壮,脸上的那些胡子长得挺唬人,又硬又浓,有的胡子还是翘着朝上长的,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妖魔鬼怪……”我们听到这儿,立刻哄堂大笑。他又说:“我们部队大多数是四川兵,个子矮,好多战士还长着一副娃娃脸,所以敌人叫我们是娃娃兵,根本看不起我们。但我可不怕那些胡子兵,始终紧握钢枪挺胸抬头,怒视敌人。心想,只要你们敢打第一枪,我就立刻坚决还击。后来有天晚上,我早有警惕,隐藏起来,突然发现敌人开始偷偷向我们哨卡扔手榴弹,我迅速抓起来扔回去,一共扔回去18颗,炸毁敌人的一座地堡,胡子兵被炸得鬼哭狼嚎,这下总算尝到我们娃娃兵的厉害了……”
我们“藏八”的这些真正的小娃娃无比激动,使劲为边防军的“娃娃兵”热烈鼓掌。“藏八”政委严仕铭站起身来高声介绍:“你们的吴元明叔叔在整个战斗期间两次受伤,仍然坚持战斗,荣立一等功,刚被国防部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我们更加热烈地鼓掌。接着,几个“乖娃娃”上前去给英模们敬献鲜花,可惜这次献花的没有我,因为我不是少先队员,没有资格,献花的时候是要敬少先队队礼的。这对我的刺激不小,暗下决心今后要好好表现,早日戴上红领巾。尽管儿时的那次遗憾早已远去,但如今回想起来,仍感到有些自责意味的遗憾犹在。
后来又有一次感到自责意味的遗憾,那是在我父亲去世后的一天,我收到了成都军区党委发出的讣告和报纸上刊登的讣告,里面写了我父亲从1935年以后参加过的一些主要战斗,其中有一句“参加指挥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为此,我深深责备自己,为什么我在父亲生前从没问过他的战斗经历呢?这成为我永远的遗憾。
感谢《雪域老兵吧》发表的《雪域长虹》一文,瞬间把我牵引到了当年的那个边境战场。肖明生同志在瓦弄反击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可歌可颂,但他却在回撤时为掩护战友和民工,不幸被巨大雪崩掩埋,致使他的遗体永埋高原,融入雪域,成为全体驻藏部队指战员沉痛的遗憾。然而,时常悬搭于雪域高原之上的那道长虹却从没改变容颜,它放射出的耀耀光彩,便是敬给所有为这片土地而献身的英烈们的艳丽鲜花……
(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薛晓康:全国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当代军旅作家代表人物之一。生于西康军营,长在西藏军区保育院,就读于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历任司号员,报务员,电台台长,副连长,干事,西藏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主任,中央电视台军事部编辑等职。作品多次获奖,并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