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楠木直冲云天,蜿蜒的溪水缓缓流过,静谧的小院一片祥和。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位于成都市新都区新繁镇古龙藏寺,门前不足300米长的荣军路熙熙攘攘。 在这所始建于1951年的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中,先后有2800多名伤残军人在此休养,其中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有2200人。这群“最坚强的人”不向困难低头,不居功自傲,尽自己的力量释放着光和热。他们成立老战士宣讲团,累计宣讲近万场……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之际,老战士涂伯毅代表全体伤残军人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汇报工作和生活情况,表达保持本色、继续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添砖加瓦的决心。 2020年10月21日,习总书记给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全体同志回信,向他们致以诚挚的问候。习总书记在回信中指出,60多年来,你们坚持爱党、信党、跟党走,积极参与爱国主义教育和国防教育活动,继续为党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展现了初心不改、奋斗不止的精神…… 读着总书记的殷殷嘱托,出生入死的老英雄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们是革命军人,尽管不能拿枪了,但只要还活着,就要继续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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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枯枝一般,扎痛了我的手,也扎痛了我的心。 这是一只不同寻常的手。91岁的抗美援朝老兵涂伯毅5个指头呈蜷曲状,像粗钝的铁钉,直刺手心。 涂伯毅穿着一身旧军装,胸前戴着一枚闪亮的党徽。这枚党徽像“长”在这件旧军装上,只有洗涤时才取下来。三接头皮鞋已经很旧了,白色内衬裸露着,他仍然舍不得扔。 1951年2月,20岁的志愿军第42军126师政治部工作队副排长涂伯毅被敌人的凝固汽油弹严重烧伤致残。历经8次整容手术,战争依然在他身上留下无法修复的伤痛——全身大面积烧伤,面部严重毁容,双手永远致残。1956年,涂伯毅来到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一次外出,他把一位小朋友吓得哇哇大哭。从那以后,他躲在屋里不愿见人,对未来生活失去了信心。 “伤残军人在战场上是勇士,在生活中也要做强者。咱们一起坚定信心,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战友的开导让涂伯毅逐渐树立信心。他发现,在休养院这个大家庭里,伤情比他重的大有人在,但是他们都很乐观。此后,他开始振奋精神,重塑生活…… 涂伯毅将我带到他的住所。写字桌上,是正在阅读的党的创新理论书籍。他每天边读边记,笔记本摞得半尺多高。他说,讲课不能光讲过去的事,也要清楚现在的形势,一天不学习也不行。 他喜爱书法,刚刚为朋友写完的字,就晾在床上。光线最好的阳台,被各种工具占领。他一直在演出队管舞美和灯光,啥东西坏了都能自己修理,电焊刨子样样精通。 他告诉我,他身体很好,一口气可以做20个俯卧撑;他的家庭很幸福,老伴贤惠善良,三个儿子,两个是军人。说到高兴处,他像一只飞燕翩翩起舞,动作轻灵而欢快。 我告诉他,国家非常重视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至今已经有9批忠烈回到祖国怀抱。“幸福都是国家给予的,可是我那些战友……”他喃喃地说,从战场上将他抢救下来的卫生员,杳无音讯;他的衣服被烧烂了,脱下自己衣服给他穿的排长,找不到了;还有那位用担架把他送回后方医院的班长,也下落不明。“真想去看看,说不定,那里就有我想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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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全弟家,一个难题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初次见面的礼仪——89岁的周全弟没有手,也没有腿,残酷的战争只给他留下半截身子。80厘米的躯干,直挺挺地立在轮椅上。 作为第26军77师231团一营二连战士、长津湖战役的幸存者,当年16岁的周全弟在零下40摄氏度的雪地里埋伏三天三夜,严重冻伤致四肢截肢。周全弟就是史上有名的“冰雕连”战士之一。 我在轮椅旁蹲下来,仰视着他,握了握他的半截臂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却红光满面,谈笑风生,用两个胳膊肘夹住我送上的香烟,猛吸一口,陶醉其中。 难以相信,这样的周全弟如何生活。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生活中的他似乎“无所不能”。“靠别人不是办法,我要自力更生,腾出人力来,让他们去照顾比我更需要照顾的人。”他说着,把半截手套娴熟地套在断肘处,将勺子把插在手套里,把米饭和菜拌匀,送到口中。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连一个米粒也没有掉落。这样的生活,周全弟已经过了70多年。 我试图帮他一把,他摆摆手拒绝了,然后摇动轮椅,来到水池边,用肘部推开水龙头,再用两肘夹着碗筷,很快洗得干干净净。 在书房,我首次见到了“抱笔书法”。周全弟双肘紧攥笔杆,抱于胸前,挥毫泼墨,挥洒自如。顷刻之间,一幅作品如行云流水,跃然纸上。我凝视着,字迹遒劲、刚毅,恰如他本人一样顶天立地。他的作品得到认可,他也被吸纳成为成都市书法家协会会员。 聊天中,我不由自主地提到了《长津湖》。剧组专门到休养院放映电影,周全弟和战友们都去了。从开演开始,他的泪水一直止不住地流。看到一半,他摇动轮椅, 悄悄退出放映厅。到现在,他也没能看完这部影片。“看不下去,实在看不下去……” 临别,周全弟把轮椅调正,庄重地举起右臂,对我敬了一个没有手掌的军礼:“一营二连战士周全弟,向你致敬!”这位老兵特殊的军礼,顿时让我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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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88岁的易如元用左肩和左臂断肢扶住笛子,右手手指在笛子上跳跃。《我是一个兵》《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支接一支曲子,气息昂扬,节奏铿锵。 我很好奇,笛子有6个音孔,正常人吹笛子的姿势是每只手按三个音孔,两个大拇指托住笛身,小指亦轻贴笛身,起辅助稳定作用。可易如元只有5根手指和一只断臂,怎么可能实现? 易如元将十多支笛子递到我面前说:“在学习过程中,我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有后来成为笛子专业教授的张宝庆为我改制笛子,有著名笛子演奏家冯子存亲自为我贴笛膜,还有原成都军区司令员、独臂将军贺炳炎对我的鼓励。他说‘这笛子是战士的一杆枪,你要好好爱惜它,好好掌握它’。” 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始终是这位老兵不变的信条。“有人说,你要能学会吹笛子,我用手板心煎鱼给你吃。”可是那人没有想到,易如元是在板门店铁甲山阵地和敌人殊死搏杀的英雄,他坚韧不屈的意志力让不可能变为可能。他硬是用一只手握笛、用一只眼识谱,学会了吹笛子。 照进易如元眼睛里的光是微弱的,但有另一束光温暖明媚,如春阳一般照进他心里。“吹笛子让我的人生有了新的开始,让我不再消极,连我的老伴都是吹笛子‘吹来的’。”易如元笑了。1960年他到四川乐山演出,认识了在当地邮电局工作的胡洪文。被易如元的坚强和才艺吸引的胡洪文,如今已经和易如元携手走过了62个春秋。 “有爱好,有家人,还有好的生活。”易如元现在家庭和睦,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已经晋升为太爷爷了。”老人的笑声很爽朗。 老兵最遗憾的事仍在战场。“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1953年3月17日。那时我不满17岁,正在阵地上观察敌机,准备找机会将它击落。突然天昏地暗,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说起那场战争,易如元仍很激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了,出气呼呼地响。我摸了摸鼻子,鼻梁断了,摸摸左手,那里只有一层皮……可是我没有完成祖国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把那架敌机打下来……” 易如元用他布满皱纹的右手拍了拍我:“现在我们国家富裕了,军队强大了,人民也幸福了,我们的鲜血没有白流。”老兵的语气里充满着自豪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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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休养院,我走在这些乐观坚强的老人中间,不由得内心涌起阵阵感动。英雄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国之干,族之魂,或“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或“聪明秀出,胆力过人”。他们身上所展现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怀,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不畏强暴、血战到底的英勇气概,灿若星辰,照亮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天空。 “东风吹醒英雄梦,笑对青山万重天。” 今天,我见到的英雄已经逐渐变老,不再有蓬勃的青春,也没有了熔岩一般奔腾的力量,但他们身上,有一股英雄气息仍然触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