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哨
■冯 斌
垂落在高原上的月亮,是最美的。
那晚,昏黄的月亮像泪水洇过的剪纸。他看着这个姑娘,说话不敢大声。哨卡离月亮那样近,他怕一口气吹落月亮。月光轻盈,好像吹口气,就要碎开。“守护你的‘月光哨’吧。”月亮下的姑娘撂下这句话,只留给他一个阴暗的背影。
醒来时,枕头被泪水浸透一片。他知道,刚才的梦里,这里的月亮又入梦了。草原的月亮没有家乡的月亮秀气。草原的月亮,钝钝的、厚厚的,厚得像他们的胸膛,厚得像班长捏的饺子。
这里是连队最远、最苦、最偏的“月光哨”。留住了青春,却留不住爱人。他喜欢的姑娘写信拒绝了他,从此他失去了他的白月光。
他望着月亮,唱出那首自己改过词的歌: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长长的/长长的/寂寞边境线/高高的/高高的/蔚蓝的天……
他彻底睡不着了,思绪被月光牵起。
——“你看月亮像啥?”
这是来到这里,班长问他的第一句话。
他嗫嚅半天,没比喻出来。
“连月亮都不会打比方的兵,还能干啥?”他身旁的上等兵插嘴道。班长止住了上等兵的话,拍拍他肩膀,指着月亮,柔声说:“以后,月亮就是这儿陪你时间最长的‘战友’,你得每天把月亮想成不同的人,和她对话。”
他不解,只感到夜晚微凉。看着高原环境发愣的他,心里一片迷茫,不知道自己能扎根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心中的月亮不属于这里。
和班长一起站岗,他发现班长爱看月亮。哨位上的月光璀璨温柔,散落一地。他和班长还不熟悉,总感到有些生分。
班长又似有似无地问了句:“你看月亮像啥?”他没言语。
班长只是眉眼弯弯地望向他。慢慢相处着,他注意到,班长早上起床整理内务10分钟一气呵成,利落到位;班长带的兵,集合入列伴有碎步声,整齐到竟有旋律般的节奏;班长的呼号声嘹亮,在山谷盘旋,像能震碎对面山峰的融雪。
自从吃到一顿特别的饺子后,他似乎知道怎么给月亮打比方了。
月末,哨卡常会面对物资因为天气无法运输上来的困境。“月光哨”只得自己想办法。月光下,班长拨开岩石缝,看到冒出有一点点绿尖尖。他把青色的叶子搁到嘴边细细嚼,滋味像极了小葱。他常看到牧民放牧时就是嚼着这种草,驱寒、解乏,这也是牧民常采摘的“调味品”。班长当兵时在内蒙古草原的边境一侧,曾吃过沙葱骆驼肉馅饺子,总说沙葱别有风味。大伙儿天天就着罐头和豆腐乳下饭,嘴里起了泡,沙葱来得正及时。
此时菜窖里只剩面粉和罐头——能做啥呢?
葱花烙饼!香喷喷的包子!拌上沙葱来锅筋道的面条!有人热切提议。班长这时问他:“想吃啥?”
“饺子吧!”他脱口而出。他不经意间看到班长的家书,叫阿月的来信人在信上说:“要是能回来,给你包饺子!”
他的提议得到热烈响应。饺子蘸醋,有滋有味儿,有人甚至吸溜起口水。剁沙葱、和面、调馅。沙葱切多碎、午餐肉罐头开几听、切多大的肉丁、放什么佐料——看呀,调的馅里绵密地渗出层层香味,绿莹莹的沙葱与红彤彤的午餐肉相衬,成了最佳搭档。
没干过家务的他,笨笨地添不上手。班长教他揉面擀皮儿、大伙儿带他捏饺子,边捏边说,边说边笑。“饺子不怕丑,只要捏紧口”,爬进锅沿的饺子像极了弯弯的月牙。形状可爱的饺子端上方桌,大家眉目含笑,谁也不先动筷子。
班长给大家挨个儿分饺子,还把自己碗里的饺子给他拨了一多半。他拒绝了。他看到班长牙龈溃疡了,班长更缺蔬菜。“连吃都不会的兵还能干啥?”班长说着像长者一样的话,其实那年班长也只比他大四五岁。吃着班长拨过来的饺子,他想起包饺子的娘。
辣辣的沙葱,几乎逼出他的泪水。班长总说锅里还有呢,其实班长从锅里捞出的,不过是几张没有馅的饺子皮。那饺子皮圆圆的,像高原那轮月。
会夸月亮的班长退伍时,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他在班长深邃又清澈的眼中,看到了月亮。郑重接过班长手中的枪,他继续守护“月光哨”……
多年后,他通过战友辗转要到老班长的电话。
“喂?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嗯,你看月亮像啥……”
班长在短暂沉默之后,惊喜地说:“‘月光哨’!”
哪怕相隔太远,哪怕忽而想不到什么话题,但一说到月亮,聊起青春年华曾经驻守停留的地方,他们的情思便都凝聚在那些艰苦又美丽的岁月。
那一个个像月亮的饺子,那一幕幕温暖的场景,那一双双磨出老茧的手掌……记忆里的故事永远没有告别,只要一按记忆的按钮,那蜿蜒起伏的月下巡逻道、充盈着笑声的“月光哨”,便复苏在脑海。
月亮好像从来不会衰老,他们却老了。他们的心好像又没有老去,还像月亮一样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