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军人的“苦难”,或我的西藏军旅小说创作
■ 茂 戈
我一直是非常感谢原济南军区《前卫文学》杂志的,他们有胆量刊发这个一万七千多字的短篇小说,还在首届“前卫军事小说奖”中将其评为二等奖。这篇小说是以苦难文学的方式来记叙西藏军人精神和情感的。在我看来,是写得很大胆的。放在眼下的某些杂志,估计是不会刊发的吧;放在现在的某些领导眼里,也是不会喜欢的吧。
小说讲述的是两个退役军人的故事:“我”是从上海某部队退役的当了八年兵的二期士官,“黑脸兄弟”则是从西藏部队一个叫魔鬼峰哨所(5120哨所)退役的当了五年兵的一期士官。为了生活,退役后的两位老兵都在某公司当保安,两位退役军人几乎有着相同的情感:两人都对部队有“恨”!“我”“恨”部队因为一次训练事故,将我晋升三期士官的愿望破灭;“黑脸兄弟”则“恨”魔鬼峰哨所彻底改变了他——不仅是心理上的,更是身体上的(让他成为了一个“性无能”)。
这样的矛盾,我让它们在小说的叙事中得到和解:虽然“恨”部队,但军旅生涯又是他俩引以为荣的经历,比如每遇到事儿,都会从嘴里喊出“你在部队没有学会吗?……”并以军人的作风去解决、完成。
小说更大的“苦难”在于另一个西藏军人——金光华,一位在魔鬼峰哨所待了整整16年的哨长。他的妻子燕子到哨所探亲的过程中患了肺水肿而去世。等到他转业了,却患了严重的“高原依赖症”,成为一个“无法回家的人”。
这篇小说里,我还想要深层次揭示的“苦难”是,退伍军人(包括西藏退伍军人和上海退伍军人),当他们重归于这个社会,他们至少是不太适应的。所以,小说里的“黑脸兄弟”注定了是一个悲剧:他在见义勇为的时候,被这个无情的社会抛弃,最后被歹徒残忍杀害……
其实我知道,我这样的小说叙事方式,会引起许多人的不适。所以,该文在被《前卫文学》刊发十年后,我才拿到网络平台上与大家分享。并且,在拥有四万多粉丝“雪域老兵吧”被 “关禁闭”的这几天里,我才将它分四期发在只有两千多粉丝的“高原子弟兵”备用平台。
我还没转业的时候,有领导就对我说,现在西藏部队的设施条件、待遇等越来越好,这么多好的方面你不宣传,为什么总写西藏军人的苦呢?也会有人告诫我说,你这样子写西藏军人,今后谁还会到西藏当兵?……诚然,他们讲得也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我想要说的是,真正的西藏军人,面对“苦难”是敢于迎面而上的。所以,我们才有了以“特别能吃苦”为首的老西藏精神。不错,目前西藏边防的各种设施条件等都越来越好,但那里的海拔高度没有变,它带给西藏军人神经、呼吸、内分泌以及生殖等系统等危害是没有变的,也永远不可能改变!如果西藏军人吃的“苦”都不能写了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我这篇小说讲的“苦难”——性无能、肺水肿、高原依赖症等等,都是夸大的了“苦难”——而我却认为,这些夸大了的 “苦难”,正是现实生活中西藏军人真实存在的深刻矛盾。
在这篇小说里,我一直想要设置一个充满挑战与困苦的社会,以苦难的方式讲述西藏退役军人的人性矛盾和情感纠结。从而让大家更清楚地认识、关注西藏军人的精神世界。
如果能够适当地给人以反思和思考,那就善莫大焉了。
附:短篇小说《我的黑脸兄弟》
我的黑脸兄弟
■ 茂 戈
1
一见到他,我就知道他当过兵。
他是公司保安部的经理。当人事部经理把我带到他面前,他从办公桌前迅速站起来,我看见他那张黝黑的脸,心一惊,以为他是一个黑人!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说:“欢迎你。”他的动作麻利,不拖泥带水,虽没有部队行进时那样规范,却透着当过兵的痕迹。这种痕迹,只有当过兵的人才知道。
放下行李,他突然问:“你当过兵吧?”我点点头,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张黝黑的脸再次刺激了我的眼睛。这是一张怎样的黑脸哟!那种黑色已经渗透进他的皮肤,成为一种无法抹去的烙印!心想:这一定是他当兵时留下的吧!又想,难道他这是去非洲当的兵吗?
他帮我整理被子,那熟悉的动作让我产生一种幻觉,我想起八年前的那年冬天,我刚到部队时排长替我整理被子的情景,当时他闪闪的少尉军衔在我眼前晃,我羡慕地想上前去摸一摸……
“在哪里当的兵呀?”经理边整理被子边问我。
我淡淡地说:“上海。”
“好地方呀。哪年入伍?”
“02年。”我答道,“去年底退伍的。”
经理扭头看我一眼,又埋下头替我整理被子。我上前,说:“我自己来吧。”黑脸愣了一下,起身,轻轻地点了点头,之后转身向屋外走去。
“请问经理,你是哪年入的伍?又是在哪里当的兵?”我忍不住朝他的身影问道。心想:“都是当过兵的,他今后应该照顾照顾我吧。”
经理的一只腿已经跨出门去了,听到我的问话,转过身,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了,说:“我是04年入伍的,在西藏当的兵。”
2
一个星期后,我就开始讨厌他了。
他叫程海军。瞧瞧,名字都这样俗气。我最讨厌他的一点就是他对我要求太严,动不动张口就说:“你在部队没有学会吗……”
首先是我遇见一个同县的老乡胡小石,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才半天工夫,我就跟胡小石打得火热。虽然程海军经理当兵比我晚兵龄比我短,但我现在是他手下,“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道理我是懂的。我向胡小石了解他的情况,以便以后相处。
胡小石一听先“哈哈”笑了,说:“我们都叫他黑脸。”
“黑脸?”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他那张黝黑的脸,也跟胡小石一样“哈哈”笑了,说:“还挺形象的!”
正当我们再次“哈哈”大笑的时候,黑脸出现在门口,黑着脸,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说:“胡小石,该你值班了。”胡小石盯了一下桌上的钟,说:“还有十多分钟呢。”黑脸说:“我早就说过,提前十分钟上岗。”胡小石一把抓起钟伸到黑脸面前:“你看看,还有十一分钟。”黑脸盯着胡小石,当过兵的人眼睛是犀利的,胡小石躲闪开黑脸犀利的目光,放下钟走出门去。
胡小石走出门后,黑脸仍旧黑着脸。我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到他面前,他摆摆手,突然像一个老兵对一个犯了错误的新兵一样训道:“严禁拉帮结派!你在部队没有学会吗?”
我张着嘴愣在原地,这怎么就拉帮结派了?再说,怎么又跟部队扯上关系了?
到公司的第五天,我值下半夜班。那是人容易犯困的时候。我坐在岗位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许是当过八年兵的缘故吧,我突然灵敏地警觉到一个身影站在我面前,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只见黑脸正黑着脸站在我面前。
“站起来!”黑脸威严地喝道,声音像连长——就是我刚到部队那位给我整理被子的少尉,我退伍离开部队时,他是我们的连长。我不自觉地像军人一样“忽”地站了起来。
“你在部队没有学会吗?站岗怎么能打瞌睡?你这是赎职……”
如果黑脸批评我不带那句“你在部队没有学会吗?”的反问句,我对他的批评也许还能正确对待,但这样的逼问,就让我心里极其的不舒服。要说在部队,我可比他早当两年兵,再说我可当了整整八年兵,而他不过才当五年兵!他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你在部队没有学会吗”的话?
即使这样批评我也没啥大不了的,人家现在毕竟是经理,当面批评我这个手下也未尝不可。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这家伙居然把我昨晚上岗打瞌睡的事儿上报了,并建议取消我这个月的奖金。
上岗打瞌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兵时,上夜岗也打过瞌睡,连队干部看见最多也就说我两句。我就不信,这里比部队还管得紧?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都穿过军装,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
“新兵蛋子!”我狠狠地骂出这句话。
我是在老乡胡小石面前骂出黑脸这句话的。老乡胡小石愤愤地对我说:“别理他,听说他当兵时在一个海拔五千多米、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的哨所待了整整五年,脑壳早就待出毛病了。”
3
黑脸是保安部第一个知道我女朋友瑶瑶的人。
那天午睡时,我做了一个梦:在一片绿莹莹的柳树边,小河水潺潺地流,蝴蝶儿在飞,鸟儿在歌唱。我的女朋友瑶瑶在前方露出她清秀而可爱的笑脸,我欢快地朝她奔去——其实,自从我当兵第六年休假归队途中认识瑶瑶后,我的梦里就常出现这样的场景。
这一次,瑶瑶不是像以往那样任由我抱起她原地转三圈……她一下子躲开了!我着急地再去抱她,我已经搂着她的身子了,可她原本柔弱的身子像施了魔法,化着一股青烟从我的手臂中溜走了,转眼就溜得远远的……
我大叫一声:“瑶瑶,别离开我!”之后,我被梦里自己的大叫声惊醒了。
骤然,我看见黑脸正站在我的床前,睁着眼睛诧异地看着我。见我睁开眼,黑脸随口问道:“怎么?梦见女朋友跟人跑了?”
这他娘的说的什么话?脑袋被“秀逗”了?我“忽”地一下拉开被子,穿着短裤就跳了起来,圆睁两眼,握紧双拳,准备朝他的嘴脸就是狠狠一击。我早就想揍他了,这个新兵蛋子!
这时黑脸说话了:“对不起!”
就是这仅仅的三个字,我的心立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连长,要是……我使劲地甩了甩脑袋,将这些刚冒出来的想法扼杀掉。
黑脸有些惊诧地看着我,右手动了动,估计想拍拍我的肩什么的。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又看我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门。
我一下子瘫倒在床,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眼前不觉又浮现出瑶瑶那清秀而可爱的模样。
当兵第六年,我刚刚转为二期士官。我戴着银光闪闪的二期士官军衔回家过春节。我家在农村,我在族人面前狠是炫耀了一番。正月十五刚过,我踏上了返回上海的火车。就在那列火车上,我认识了瑶瑶。
正值运输高峰,火车上很挤,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还好,我买到了座位票,虽然挨着过道,但坐着总比站着舒服。一位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将整个身子靠在我的座背边,有点妨碍我正常的坐姿,我想叫他往外挪挪,转而又一想,人家也不容易。我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昏睡中,鼻子痒痒的,我忍不住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睁开眼睛,一缕秀发迅速从我的脸上滑过,转过来一张清秀的脸,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刚才那位农民工模样的人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这么一位漂亮的女孩。
她就是瑶瑶。
大概瑶瑶也意识到是她的秀发不小心刺激到了我,不好意思的朝我笑了笑,脸上飞起两朵非常好看的红云,我的心突然“砰砰”剧烈地跳了起来,浑身的血液直往我脑门上窜……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怎么会站起来?我浑身像长了刺一般,瑶瑶奇怪地看着我,我想我的脸一定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坐我这里吧。”我的嘴不知道是怎么蹦出这句话来的,同时脑子不知道又怎么窜出这样一个想法来:“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能让她站着?”
瑶瑶露出惊喜的神情来,睁着她美丽的大眼睛问:“你要下站了?”我摇摇头。瑶瑶又歪着脑袋问:“你要上厕所?好,我帮你看着这个位置。”说着坐了下来。坐下来的瑶瑶揉了揉她纤细的腰,想是刚才站累的。
我只得朝厕所走去。厕所门口排好五六人的队伍,我只得站在他们后面。我忍不住朝座位望去,不期瑶遥也正朝这边望来,我们的目光在中途相碰了,她的目光像强烈的紫外线,灼得我赶紧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一闪而过的天空、山川、河流、树木……我觉得它们美极了,它们从来没有这样美过。
我终于“上”完厕所回到座位。瑶瑶一见我回来,准备站起身来让我。我忙说:“你坐吧,我站一会儿。”瑶瑶又笑了,脸上又飞起两朵非常好看的红云。我的心又“砰砰”地跳过不停。
大概瑶瑶看出我对她心生怜意,瑶瑶朝里挪了挪,旁边的那位小伙子早就注意我俩了,一见瑶瑶这样,轻轻地笑笑,配合着往里挪了挪,居然露出小半边座位来。瑶瑶笑着对我说:“一起坐吧。”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去,我的身子跟瑶瑶的身子紧紧地挨在了一起。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孩子坐得这么近,一股少女的幽香源源地灌入我的鼻孔。我恍忽,我迷乱,我心跳加速,我脑袋空白……
“你是去上海吗?”甜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甚至感觉瑶瑶柔美的气息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我陶醉了。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在上海读书?”瑶瑶的身子像一只小兔子在我身边动了动,又把我的心“动”得乱七八糟的。我摇摇头。“那你在上海打工?”我又摇摇头。瑶瑶见她两次都没猜中,便不再猜了,轻轻地嘟了一下了嘴。
我说:“我是当兵的。”其实我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但我就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后来想起这一幕,我不断暗骂自己“真他娘的没用!”心里又忍不住很是甜蜜。
“真的?”瑶瑶惊叫起来,过道上的几位旅客都向我们投来目光。瑶瑶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前年冬天,我才读高三,我特想去当兵,我瞒着爸妈去体验,都合格了。最后家访,我爸妈死活都不让我去,非让我考大学。要不,我们就是战友了。”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我也兴奋起来。
剩下的十多个小时,瑶瑶一直兴致勃勃地向我打听部队的事儿,我有问必答。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有泄露部队的秘密,也没有骂过部队一句坏话。
下车的时候,我们互留地址电话。后来,我们就成了恋人。
4
“那家伙有病!”胡小石睁着醉醺醺的眼睛告诉我这个秘密。我跟老乡胡小石走得越来越近,不值班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有病?嘿嘿,再有病,他个新兵蛋子要遇到我,我早就给他治好了!”我吐着满嘴的酒气。
胡小石朝我面前凑了凑,吐出一口芹菜鸡蛋掺杂着老白干的气味,说:“你知道他哪里有病?是那个!”胡小石的脑袋朝自己的裆部点了一下!
啊?!酒精刺激着我的兴奋,我一把抓住胡小石的手:“快说说。”
胡小石神秘地斜了一下眼睛,慢腾腾地端起酒杯向我示意了一下,我只得把自己眼巴巴的目光收回,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干了。胡小石这才笑眯眯地放下酒杯,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炒鸡蛋,在嘴里慢慢地嚼。
“那是去年的事儿了。那家伙在老家谈了一个女朋友。其实那家伙的女朋友虽然长得有些丰满,但模样还是不错的!”胡小石的眼里露出一丝色眯眯的光来,“人家能看上你个黑不溜秋的保安,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积的德。可是……”
“可是什么?”我的目光又眼巴巴地盯着胡小石,胡小石满意地笑了一下,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炒鸡蛋。
“那家伙的女朋友到公司来了,晚上二人就住到一起了。没买票先上船,这很正常。可第二天一早,那家伙的女朋友却哭着跑了……”胡小石以为他说到关键时刻了。他在“关键时刻”住了嘴,他以为我会像先前那样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我没有。我知道结局了。黑脸的女朋友之所以哭着跑了,还不是因为他“有病”,没有上成“船”。
胡小石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看到他预期的效果,眼里很是失望。但还是忍不住把结局告诉了我。
“那天早晨正好是我值班,我还以为他俩昨晚吵架了呢。我赶紧叫另一个人去叫黑脸,我则上前去拦住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哭着闹着要回去。不一会儿,那家伙来了。他女朋友见了他像见到一个肮脏的人似的,躲得远远的。后来呀,还是我安排老刘送他女朋友去车站的。那家伙的女朋友在路上把什么都告诉老刘了,说黑脸那家伙不行……”
胡小石“哈哈”大笑,像讲完一个极其精彩的故事。
“那家伙会不会是同性恋?”我晃着被酒精刺激的脑袋,小心翼翼地说。
“这个你放心,我们已经查明,他不是。”胡小石仍旧“哈哈”地笑。
胡小石喝了一口酒,突然吐出两个字:“变态!”停顿了一下,又说:“像他这样的人,变态也属正常现象。”接着,胡小石把目光盯着我,“听老乡一句话,今后除了工作上的事儿,少跟他接触!”
我没有接胡小石的话茬。我的脑海不知咋地浮现出我梦见瑶瑶的那天中午,黑脸居然说出“怎么?梦见女朋友跟人跑了?”的话来。那话虽是脱口而出,但也许恰好能自然地反映出他内心的不正常。
5
黑脸又一次撞见我与瑶瑶的梦!
那晚,我又做梦了,梦里的瑶瑶仍旧在我的手臂里化着一股青烟,溜了。我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我着急地朝她喊:“瑶瑶,瑶瑶……”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黑脸像一只黑鬼一样站在我床前,他那张黑脸完全溶入黑夜之中,两只眼睛在夜空里骨碌骨碌地转。我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比梦里瑶瑶从我手臂里化着一股青烟溜了还可怕。我吓得恐怖地支起身,身子紧紧地靠着墙,颤抖着声音说:“干,干,干嘛?”
黑脸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说:“又做梦了……”黑脸的话没有说完,我知道他“又”字后的内容。我心里的无名火“腾”地一下窜了出来:龟儿子的,我管老子做什么梦?与你何相干?
但我还是把自己心里的火压了下去。他毕竟是经理,何况老乡胡小石告诫过我“少跟他接触”!我在黑夜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在心里骂出一句“变态!”后一把倒在床上。
黑脸脚步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黑夜里的我是多么孤独。我的眼前总浮现瑶瑶那清秀可爱的模样,我特喜欢她那飘逸的一头长发,像从画上走下来……
猛然,我想起今夜我是值下半夜的班。我拿起手机一看时间,都超过半小时了。原来,刚才我做梦时,黑脸是来叫我起床值班的。
我赶紧麻利地穿衣起床来到岗位。迟到整整半小时,我以为黑脸会批评我。但是,黑脸只是看了我一眼,顺手把桌上的值班记录推到我面前,我在上面签完字后,黑脸侧身从我身边走了。也好,我才懒得跟这个变态的人说话。
这个城市的夜色跟大上海似的,霓虹灯像一位抹了浓装的妓女,眨着眼睛招揽生意……
瑶瑶去年已经大学毕业,她在上海一家大公司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按照《兵役法》,二期士官是可以结婚的。我多次向瑶瑶提出结婚,可瑶瑶总是推三阻四的。其实我感觉到了,二期士官不保险。如果二期干满没有转为三期,还是得回到老家农村。只有转为三期士官,才可以像干部那样转业回家,地方政府是要安排工作的。这样,我跟大学毕业的瑶瑶就“般配”了。我不断向瑶瑶保证,我转三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瑶瑶仍旧没有答应。
我没有转成三期士官。我到现在都觉得,这不是我的错。
去年,也就是我当兵第八年,我所在的班发生了一起事故。这起事故的主要原因在于我这个班长。
新兵刘全分到我班。几天下来,我发现刘全的军事素质太差了,单杠一练习拉不了几个,跑个五公里还没跑上三分之一就扯着脖子直喘气……基本的军事科目都不能熟练掌握,这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兵吗?作为曾两次获得三等功的班长,我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兵这幅孬样。
我开始对刘全加班加点地训练。
连长见我这样高强度地训练刘全,没有阻止我,他是相信我的,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要小心,要注意安全哦。”
我笑着说:“现在这些新兵呀!就是缺练。也不知道他们新兵连是怎么训练的!稍微有点危险的科目只是象征性地训练一下。听说他们在新兵连实弹射击一共才打了十发子弹!手榴弹也没投过,说是太危险!这样的人今后怎么上战场?怎么打胜仗?”
连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仍旧告诫我说:“也要小心,出了事故谁也担当不起!”
哪里知道,刘全真的出了事故。在组织他训练五百米障碍时,他一头栽进深坑里,造成颈锥错位!住进医院。直到我退伍,刘全仍旧没有出院。
这起严重的事故,让团领导很是恼火。负责安全的副团长亲自坐着小车来到连队,把连长狠狠地骂了一顿。那一天下午,整个连队都听到副团长的咆哮声:“你们怎么搞的?你个舅子连长胆儿也忒肥了吧?我大会小会地讲,安全是保底工程!是基础工程!你们就这样给我保安全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再说了,人家父母把儿子送到部队,你们给带残了,你叫人家父母怎么想……”
连长挨了记过处分,我挨了记大过处分。从此后,我跟连长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连长再不像以往那样信任我,甚至懒得跟我交谈。
退伍时,背了一个处分的我知道转为三期士官的机率很小,但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我找到连长,连长听完我的话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久久地看着我,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我的心冷到了极点。
就算我训练不当,导致刘全残疾,但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呀!再说了,我辛辛苦苦干了八年,这八年来的成绩你连长是知道的,难道就因为这件事把我这八年来的成绩全部给否定了?把我的前程给耽误了……就算我啥也不是,但我和连长你一起在连队待了八年,我们也因此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我知道我的军旅生涯已经走到尽头了。同时,我觉得我与瑶瑶之间的爱情也走到尽头了。是啊,我现在跟瑶瑶不“般配”了。在我军旅最后的日子里,心灰意冷的我一直没有与她联系,我觉得没脸见她,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静静地“过去”。
退伍时,我以为连长至少会到火车站台来送我。哪里知道,我没有看见连长,却看见了瑶瑶。瑶瑶的出现让我心潮起伏,眼里不争气地涌起了泪水。
瑶瑶赶来的时候,火车还没开。我多么希望瑶瑶能跑到车窗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上两句话……但她没有,很规矩地站在送行的队列里,愣愣地看着我。我看不清她眼里的内容。我想叫她,可喉咙里像塞了一个东西……
火车缓缓地在车道上启动,我向瑶瑶轻轻地挥手,我骤然看见瑶瑶的脸上突然挂起了两行泪水……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血淋淋的痛。往日与瑶瑶你情我爱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在内心固执地认为,瑶瑶还是爱我的!
6
瑶瑶很少接我的电话,即使接了,也总是不冷不热地说上一句:“我现在很忙。”虽然这样,我相信瑶瑶仍是爱我的,她在火车站台为我留下的两行泪就是最好的证明。书上和影视里不是常说什么“身份不是问题,距离不是问题”等等的话吗?
我于是不断地给瑶瑶写信。我发现信真是一个好东西,它能尽可能地袒露出我的心声。好多在电话里不能说的话,在信上都可以说。比如“我想你”,在电话里真的很难开口,而在信上,我可以把我对瑶瑶的相思之情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每向瑶瑶写一封信,我总是搜肠刮肚把最美的文字写给她。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应该去写诗。
来到公司保安部,每隔一个星期,我就会给瑶瑶写一封信。信写好后,我总是跑到邮局,以快件的方式寄给瑶瑶。
那天下午,在给瑶瑶寄快件的时候,我碰见了黑脸。
黑脸正在将一大包准备邮寄的书、影视碟子打包。见到我,黑脸明知故问地说出一句:“寄信啊?”我点点头。点完头我才发现我的点头是多余的,黑脸说完那话后又自顾自地低下头继续忙活。
真是无聊的一个人。
邮寄时,黑脸正好排在我前面,我也是不小心看见的。其实也没有看全,邮寄地址只隐隐地看见“西藏”“尼西镇”字样。收件人:金光华。
等我寄完信件,一回头,见黑脸在旁边等着我。黑脸又明知故问地说出一句:“寄完了?”我正在考虑该不该点头时,他接着又说出一句:“咱们一起回去吧?”
我只得跟在他旁边,路过一个小饭馆时,黑脸突然转过身,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说:“到晚饭时间了,咱们进去喝点酒吧?”
我一时愣在原地。按说,经理叫喝酒,我应该比较荣幸,可耳边却骤然想起老乡胡小石“少跟他接触”的告诫来。
黑脸像知道我内心想什么似的,说:“看在咱们都当过兵的份上,你来公司一个月了,我这个新兵也应该请老兵喝一顿酒。”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的心里不自觉地飘过一丝羞愧。说实话,胡小石说黑脸“变态”,而在我看来,除了他无意中偷窥到我两次梦见瑶瑶,说出那句“怎么?梦见女朋友跟人跑了?”的混账话外,其他地方,我还真没看出他的“变态”来。胡小石老拿黑脸的病来说他“变态”。这一点我不苟同。病是病,变态是变态。
坐在靠窗的位置,黑脸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自顾自地叫了三个菜一瓶白酒。酒倒上了,黑脸突然笑着说:“你们在部队允许喝酒吗?”
我摇摇头,说:“咱们有明文规定不准喝酒,连带酒精的饮料也不让喝。”
黑脸笑了笑:“我们哨所倒是可以喝酒。而且要喝的话,必是白的。”
忽而一想,我说:“也是,你在西藏边防哨所,管理应该会松一些。”
“不!”黑脸严肃地说,“严格说来,应该要比内地部队管得紧。我们哨所一共才七人,方圆三十里毫无人烟。我们就是偷偷喝酒,谁又知道?”
这时,黑脸端起酒杯,我们碰了一下,黑脸一口干了,之后咂着嘴巴说:“一喝酒,我就怀念起在哨所的日子了!”
我突然对黑脸所在的西藏边防哨所产生了浓厚兴趣。问:“你们的哨所在西藏哪里呀?”
“魔鬼峰!”黑脸淡淡地说。
“魔鬼峰?”我的心里猛地颤抖了一下,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黑脸突然笑了,说:“其实,它在咱们军事地理上叫‘5120高地’,是以山峰的海拔高度来命名的。咱们哨所也很军事化地被命名为‘5120哨所’。但是,官兵们却把那座海拔5120米的山峰叫作‘魔鬼峰’,哨所叫作‘魔鬼峰哨所’。”
“为什么会这样叫呢?”我好奇地问。
我看见黑脸的目光越过我,投向更远的地方。良久,黑脸这才慢慢地说:“之所以叫‘魔鬼峰哨所’,它能给你最残酷的改变。我给你举个小例子吧,比如我现在的这张黑脸……”
黑脸说,刚到哨所时,他也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可是,到魔鬼峰哨所还没十天,他就发现他的脸皮被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了。最初,脸上那层皮像不能适合魔鬼峰哨所的风土一样开始慢慢往下蜕,有时,用一个手指头顺着脸往上或者往下一擦,那皮就像脸上的泥渍一样掉下一块。如果细心地顺着那层脸皮轻轻地往下撕,能起下指头那么大一片,把脸起得白一片红一片的。后来,被起了一层(也有可能是两层,甚至几层)皮的脸再经魔鬼峰哨所的风吹日晒,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脸皮还能这样往下撕?黑脸在讲的时候,我脸也随着一阵阵的痒痛,像自己的脸皮也被揭了一层。我看着他的黑脸,说:“你的脸从此之后就一直黑成这样?”
黑脸叹出一口气,说:“当初,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去魔鬼峰哨所!”黑脸猛地灌了自己一口,“哪个狗日的才想去!”
“啊?你怎么……”
黑脸牵动脸上的肌肉笑了一下,像在嘲笑命运的无常,说:“还不是那个叫金光华家伙!魔鬼峰哨所的哨长,至今为止在那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兵。我新兵下连时,他到连队来选兵,那家伙一眼就看中了我,还跟连长说我长得白白净净的,很帅。一定会受女生喜欢的。”
“啊?还有这样选兵的?”
“嘿嘿,是啊!”黑脸说,“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凡到魔鬼峰哨所的兵,最后都逃不脱被女朋友甩掉的命运!金光华那家伙之所以选我,就是想让我来打破这个怪圈。可是,哪里知道……”
黑脸又叹出一口气,说:“当兵前我曾有个交往三年的女朋友,感情一直很好,她也支持我去当兵。当我把到魔鬼峰哨所三个月后的照片寄给她,她说她当场就吓哭了,之后夜夜做噩梦,梦见黑夜里老有一个黑鬼缠她,缠得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魔鬼峰啊魔鬼峰,你三个月就把我彻底地改变了,改变得女朋友跟我分手了。”
停了一下,黑脸继续说:“在哨所,我一共谈了整整七个女朋友,毫无例外,不出一个月最后都吹了。慢慢地,女人在我的印象里变成了一个我搞不懂的动物……”
黑脸端起酒杯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说:“酒是个好东西呀!不仅可以袪寒,还能驱赶寂寞和孤独。”说完这话,黑脸抬起头盯着我,问:“你知道寂寞和孤独的区别吗?”
我诧异不已:“寂寞和孤独有区别吗?”
黑脸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说:“我也是在魔鬼峰哨所待了整整五年才悟出来的。”
我看着他,黑脸的黑脸在饭馆昏黄的灯光下闪着黑黝黝的能穿透时间隧道的光。
“寂寞与孤独的区别就是:寂寞是没人懂你!孤独是没人爱你!”
7
保安部发生了一件大事:昨晚,监控室的两部电脑主机被盗了。
真是丢人!保安部的电脑居然被盗!这不是耗子偷到猫家里来了?负责安全的副总当着我们保安部所有人的面,把黑脸狠狠地骂了一通。那天上午,整个保安部都响起副总的吼叫声:“怎么搞的?啊!你们这电脑被盗,全公司所有的监控系统全部瘫痪!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一起事故吗?你这个经理担当得起吗?你们丢不丢人?你们还有何脸面?昨晚谁值的班?……”
这个场面好熟悉!我愣愣地想起我将刘全训练伤残之后副团长对连长的咆哮声。我们晚上是在公司大门口值班的。监控室离大门口也不过十米距离,哪里知道,小偷居然胆大包天敢去监控室偷窃。
昨晚,我负责上半夜,黑脸负责下半夜。难道,跟那次一样,我的道路又将走到尽头?
副总终于狠狠地走了。走时撂下一句话:“程海军,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查不出谁是小偷找不到电脑?你就卷起铺盖走人!”路过我身边,副总盯我一眼,手差点戳到我的鼻子上:“还有你!”
三天?就是给三十天也查不出来!监控里所有的影像数据都随着电脑主机一起被盗走了。小偷这么大胆敢偷监控室电脑,一定早有计划把电脑主机偷出公司了,世界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副总一走,我就心灰意冷地收拾东西。
黑脸走到我面前,久久地看着我,他的这种眼神让我怒火直冒:靠!难道你小子还怀疑是我偷的不成?我正要发作。黑脸说:“怎么?你在部队没有学会吗?遇到这点困难就想退缩啦?”
虽然我险些误解了他,但这话仍旧让我不舒服,我梗着脖子说:“你学会了?那你说怎么查?”
“走吧,咱们转转!”黑脸说完这话,转身走了。我愣了愣,立即跟了出来。其实我不想离开这里的,整个城区,这里保安的工资要比其他地方高出好几百。再说,我可不想背着污点离开。
我和黑脸认真地查看了监控室被盗现场。黑脸突然说:“这是家贼干的。”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说:“咱们的监控系统配备了两台电脑主机,一般的小偷进来偷走一台就会赶紧跑的。现在两台都偷走,说明他知道咱们的监控系统配置。”
我在心里暗自佩服黑脸的判断力。
走出监控室门口,黑脸看着不远处的大门口自言自语地说:“大门口晚上我俩值班,小偷是不可能走大门的。那他是从什么地方将电脑主机运出公司的呢?”
我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咱们沿着公司围墙察看一下?”
黑脸点了点头。
在围墙拐角一个五六十平方厘米的流水口,黑脸站着不动了,我忙蹲下查看,果然有新鲜的脚印,旁边还有放电脑主机留下的痕迹。洞口上沿的一块砖还被碰掉了一小块,想是在搬运电脑主机不小心碰下的。
我们公司的监控系统随着主机被盗走,可外面那条小街上的摄像头没有坏,我们很快就得到了摄像画面:时间显示在昨晚三点三十二分,胡小石先鼠头鼠脑地探出脑袋,见小街上确实没人,先后将两台电脑主机推出洞口,然后,自己像狗一样爬了出来……
在铁的事实面前,胡小石跪在我们大家面前不停地忏悔。当问到为什么要偷盗时,胡小石突然狠狠地盯着黑脸程海军:“现在咱们这些保安中,我是最先到公司的。上一届经理走后,我本以为我会当上经理,结果却让他当了。我不服……”
8
来到公司保安部,我一直与老乡胡小石保持着最亲密的关系。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小偷,而且差点让我也丢了饭碗。将胡小石送进派出所后,我跟程海军有过一次闲谈。我们从胡小石谈到同事之间的情感,谈到老乡之间的情感……
最后,我们的话题谈到战友情上来了。
我向程海军讲起我跟连长之间的故事。我愤愤地说:“我到部队第一天就认识了他。我是新兵,他是新排长。八年的军旅时光,我们一起度过。他从排长当到副连长,又当了连长;我从士兵当到副班长,又当了班长。那年演习,我和他共同破获了蓝军的密码,而使演习大获成功。我们连因此荣立集体三等功……我可以说是他手下的一员强将,甚至比那些个排长还得力。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自己没有掌握好训练方法,没有因人施教,把人家刘全训残了,作为一连之长,他的心情肯定比谁都难受……”
“难受?”我打断程海军的话,“我就不难受吗?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是不?”
“可是你毕竟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呀!”
“好吧,就算我错了!可也不能把我这八年来的成绩全都抹杀了呀!”
程海军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我看出来了,他这是在为我军旅生涯的遗憾而叹气。也许,还有同情,还有无奈。
“无言吧?”我像美国鬼子一样摊开双手,还耸了一下肩。
程海军拍了一下我的肩,没有说什么。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最失落的日子。我多希望连长在这个时候能找我谈一次心,我们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我对不起你连长,我给连队、营团抹了黑,我可以离开部队。但是,直到我退伍离开连队,他一直没找我谈……八年啊,整整八年!这么多年,我们之间难道就因为这件事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曾经,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的啊,我连女朋友瑶瑶的事儿都告诉了他。”
程海军像一个忠实的听众静静地听我倾述。
“直到我上火车,我还在用眼睛去寻找他。我想,只要他出面在站台,哪怕只说一句‘走好’。我也认他是我战友,是我兄长!可是……”
程海军终于忍不住打断我的话:“也许,连长不找你谈,是他没法跟你谈。连长没到火车站台去送你,也许是他特别想留你下来,他舍不得你走。”
“也许?”我盯着程海军,“也许能说明什么问题?”
程海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是老兵,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其实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战友情才是……”
“战友情?”我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劝我?你还不是特恨你们那个叫金光华的哨长?”
程海军在我的“反击”之下愣住了,之后苦笑一声:“是啊!我是恨他。是他,让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程海军低着头,把手托在脑门,像他的脖子不堪脑袋的重负不得不用手托着似的。好久好久,程海军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他像不断下潜的潜水员一样把思绪潜入到一段岁月之中……
终于,程海军叹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第一期士官干满后,我想转二期士官的。我甚至想干到第三期,然后转业回家让政府给安排一个工作。这是我‘鲤鱼跃龙门’的唯一出路。即使干不了第三期,但干个二期也是相当好的。在我们哨所,一个二期士官能领五千多元工资。五千呀!在咱们山区老家,全家一年都挣不过我两个月的工资。当然,咱当兵不仅仅是为了那点钱。咱也想在部队有所作为,当初去当兵,咱也是热血沸腾,也想在部队大展身手!可是……”
“唉——”我叹出一口气,忍不住插嘴说道:“是部队埋没了我们的抱负,埋没了我们的未来!”。
程海军没有理我的茬,接着他的话说:“可是,第一期干满后,那个叫金光华的家伙硬是找到连长,把我给弄退伍了。他奶奶的……”
我想起程海军的病来,心里一阵难过,说:“他是为你着想。”
程海军说:“也许是吧。但他要真为我着想,当初他就不应该把我弄到魔鬼峰哨所去!”
好一会儿,程海军抬起头,我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泪花:“你现在后悔当兵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程海军说:“我也是,当了五年兵后悔了五年。退伍一年多了,我现在仍旧后悔!”
9
我又遭受到一次严重的打击,因为瑶瑶。跟大家预料的一样,我跟瑶瑶彻底结束了。我也终于明白,退伍后,我心里仅存的与瑶瑶的爱情,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而已。
瑶瑶来了,从她的大上海专程来到我的城市。瑶瑶还是那样清纯而可爱。我在保安部那几个光棍小子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走向瑶瑶。
在公司旁边一家高档咖啡厅里,瑶瑶坐在我的对面,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那把小汤匙,优雅地搅着杯里的咖啡,咖啡在她的搅动下,卷起一圈美丽的漩涡。我想向她追忆过去,我想向她倾述相思之苦,我想向她述说爱意……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瑶瑶从她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大摞信件,她轻轻地推到我面前:“谢谢你的这些信。我十一要结婚了,祝福我吧。”
喧嚣的咖啡厅突然变得很静,死静。我惊愕地盯着瑶瑶,瑶瑶没有看我,又低着头把那杯咖啡搅动出一圈美丽的漩涡。
我没有转为三期士官,我知道我这个农村的孩子配不上读了大学又在大上海工作的瑶瑶。当初我也看出瑶瑶对我的冷漠,看到我们之间的所谓爱情到头了,可她又为什么要到火车站来送我?还把两行泪落在站台上……
我啰嗦着嘴唇,终于说出一句话:“当初,我退伍时,你为什么要到火车站来送我?”
瑶瑶的声音是从她面前那杯咖啡里反跳进我的耳朵的:“人都是有感情的是不?我们毕竟有过三年的恋情……”
我强忍住心里的悲痛,扭过头去,眼里有不争气的泪花在闪。
“对了。”瑶瑶已经站起身来,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退伍那天,我之所以到火车站台去送你,是你们连长打电话通知我的……”
瑶瑶的背影真是好看,长发随着她婀娜的身姿轻轻飘动,像小溪边如沐春风的柳枝。只是,她一转身闪过咖啡屋的门去,一下子就将我们分隔成两个世界的人。
10
“你这张破嘴,瑶瑶真的跑了!你高兴了?”我想起程海军的那句“怎么?女朋友跟人跑了”的话,我吐着酒气朝他吼。我和程海军在街边露天“好吃串串”喝酒,我吐着酒气冲程海军吼的时候,一辆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一股尾烟伴着灰尘狠狠地呛了我一口。
程海军没有理我,晃了两下因酒精刺激晕晕胀胀的脑袋,然后睁着醉醺醺的眼睛望着天空。
我好奇地朝天空望了一眼,问:“看啥呢?”
“我在看星星。星星其实就是爱人的眼睛。当你失恋后,你只要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你第一眼看到的最亮的那一颗,就是你的爱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你……”
有这样的说法吗?我抓了抓脑袋,突然忍不住一阵好笑:幼稚!我盯着程海军,叫道:“这是谁他娘的说的?”
程海军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每当咱们魔鬼峰哨所的兵失恋后,我们的金光华哨长就会带着我们坐在5120米的夜空凝神头顶的星星,真的,真能看到它们像爱人的眼睛……”
我的嘴啰嗦了两下,眼前又浮现出瑶瑶那水汪汪的大眼睛。
程海军仍旧望着天上的星星,像要把无尽的夜色看穿。看着程海军这个样子,我的心里骤然间升起一股恨意来,我想跟他打一架,痛快淋漓地打一架。
为了……为了我们曾经的军旅生涯,打一架!
我猛地灌了自己一杯酒,“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狠狠地说道:“还看呢?就算天上有个你的爱人,你又能咋的?你个性无能!”
程海军猛地收回目光,一把抓住酒杯,我看见他眼里喷着火,像要把我燃烧似的。
“快打我呀!快打我呀!”我在心里暗自兴奋地叫。
可是,程海军抓酒杯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低下头去,双肩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哭了!哭得这样悲凄!
他边哭边说:“我跟所有男人一样,多么渴望得到女人的温存,多么期待爱情的美好,多么想有一个家……”
我在旁边忍不住热泪纵横。
好一会儿,程海军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发生在魔鬼峰哨所的真实故事!”
“那是当兵第三年,老家为我介绍的又一个姑娘跟我说‘拜拜’了。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对女人真的感到很失望,我甚至希望这个世界只剩下咱们魔鬼峰哨所的七个男人!让所有的女人都滚蛋去吧。”
就在那天晚上,哨长在组织大家看“星星”时兴奋地宣布,说经过他不懈地劝说,他的妻子决定来咱们魔鬼峰哨所了。
程海军说:“听到这一消息,我们都很兴奋。魔鬼峰哨所自成立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来过!现在,魔鬼峰哨所要是来了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心里原本模糊了的女人形象又奇迹般地变得美好起来。”
嫂子叫燕子——哨长是这样叫她的。关于哨长与燕子之间的爱情故事是浪漫的——也许这是魔鬼峰哨所唯一浪漫的爱情故事——除了哨长,魔鬼峰哨所的其他人好像都被女人摒弃了。据说,哨长跟燕子是高中同学,燕子考上大学那年,哨长当了兵。哨长在魔鬼峰哨所寂寞孤独的时候,就抬头看天上的星星。直到有一天,他从头上的星星里看到了燕子的模样。于是,他鼓起勇气给她写信。后来,他们鸿雁相传,互述衷肠……燕子大学毕业当上教师的第二年,哨长也当上了志愿兵——那时《兵役法》还没有改革。又过了两年,他们结婚了。一年后,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生了一个女儿。
但是,结婚几年来,燕子从来没有来过哨所。哨长不愿她来,不愿她看见哨长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吃苦,怕她担心难受。年底,当了十六年兵的哨长就要转业了。哨长主动要求燕子利用暑假到哨所来一次。魔鬼峰哨所一直被外面世界的女人抛弃!哨长让嫂子来,是想让燕子来证明还有女人爱着魔鬼峰哨所的男人!他叫嫂子来,更是来给大家伙打气的。
燕子来的那天是中午。燕子真的是一个好嫂子,她给大家带了许多家乡的土特产,大家伙黝黑的脸庞都露出久违的笑容。程海军说:“那一天,我发觉大家伙笑起来其实挺帅的。”
那天下午,燕子还在我们“5120哨所”的石碑前感慨地说:5120,不就是“我要爱你”的意思吗?嫂子笑眯眯地站在哨长身旁对我们说,放心,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姑娘爱上你们的。
“这一刻,我们发现嫂子像天使!不——就是天使!”程海军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家把哨所唯一的一间储藏室改成了哨长和燕子的卧室。晚上,我们哨所的其他六人躺在宿舍,小声而兴奋地议论着哨长和嫂子该“进行”到哪一步了。这个说,哨长该亲吻嫂子了;那个说,哨长该脱嫂子的衣服了……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很肮脏?”程海军盯着我说,“哪晚,我的下身也充血膨胀,一柱擎天!”
突然,隔壁传来哨长急切呼唤嫂子乳名的声音:燕子,燕子……
大家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下午,大家就发现燕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晚饭时,燕子一点东西也没有吃下去,脸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大家不断地给哨长建议,让他带着燕子去三十里外的尼多镇,等高原反应好了再上哨所。可我们天使一样的燕子吃了几颗高原安,忍着强烈的高原反应还给大家做了一个笑脸,说: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燕子还说,晚上,她要陪大家一起看哨所上空的星星……
“当我们赶到哨长和嫂子的房间,你猜我看见什么了?”程海军的泪水再一次喷涌而出,“我看见燕子嘴里吐着血泡!鲜血已经染红了那条白床单……”
燕子得了急性肺水肿。程海军说:“我和哨长,还有其他两个战友,轮流背着燕子急忙往尼多镇赶……”
“结局我不说你也猜着了!”程海军泪流满面,“嫂子在紧急送往尼多镇的路上,去世了!来到魔鬼峰哨所不到十个小时的燕子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程海军双手紧紧地捏住,手上的青筋暴起:“我背着燕子,她额头的丝发垂下来,轻轻地撩着我的脸颊,她微弱的气息吹着脖子……我第一次跟一个女人挨着这么近……我的下身仍是充血膨胀的……”
“啪”的一声,程海军双手重重地砸在木头桌面上:“我真是一个混账东西!”程海军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悔恨不已。
“后来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程海军抬起头看着我,“后来,燕子在我的背上吐出最后一口气……后来,每当我有与女人亲近的想法,脑海里总会想到燕子,想到我背着命悬一线的燕子时那肮脏的胀着下身……那个东西,就再也没有硬起来过了!”
说完,程海军又低下头去,仍由眼泪在脸颊流淌。
我的心猛地颤动不已,感觉脸上有东西滑过,手一摸,全是泪。我忍不住一把将程海军拥抱在怀里,陪他一起痛哭。
好一会儿,我拍着程海军的后背说:“程老兵,别哭了!军人不相信眼泪!在部队这么多年,我们还没学会吗?”
11
程海军休假了,听说,老家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走时,他让我暂时代理保安部经理的位置。
站台上,程海军伸出手,准备向我握手告别,就在这时,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情感,这三个多月来,我逐渐认识了这位在西藏当过兵的老兵兄弟。我想给他一个拥抱,一个战友之间深情的拥抱。
我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拥抱着程海军,程海军也拥抱着我……我在心里暗暗地为他祈祷:祝愿你这次回去能找到属于你的那颗“星星”。
我没有想到,谁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一别居然成了永别。那个还残留在我身体里的拥抱,成了我惟一可以悼念他的东西……
那一天,程海军乘坐火车回到县城。从县城到他的山区老家,还有三个小时的汽车。程海军跟车上的人一样昏昏欲睡。
车行进到半路上来三个人。程海军一见到这三人,立即敏锐地觉察出这三人有问题。这三人一上车,眼睛溜溜地转,本来前后还有几个空着的双人座,他们不坐,而是各自挨着一人坐了下来。程海军的精神一振,瞌睡虫也像被什么东西立即驱赶走了。他紧紧地盯着这三人。汽车又行进了半个小时,这三人开始下手了。
程海军见到一个魁伟的男人正把手悄悄地伸向旁边一个妇女的口袋,程海军猛地站起来,两步跨到那个男人旁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但是,男人的力量比程海军大多了,刚被程海军抓住,他条件反射奋力一挣,手就离开了作案现场。
男人恼羞成怒,“忽”地一下站起来,朝程海军喝道:“干啥子?!”程海军指着旁边的妇女,理直气壮地说:“你偷人家的钱!”男人无赖地说:“你哪个眼睛看见了?”程海军说:“我刚抓住你的手时,你就正在偷钱。”男人更加无赖地说:“你抓住我的手我就偷钱了?”说着男人一把抓住程海军的手,“我现在抓住你的手,你是不是偷钱了?”
程海军把目光投向刚才差点被偷的那位妇女身上,他知道,妇女一定知道这个男人是小偷。在他抓住男人的手时,男人因为着急挣脱,手从妇女口袋里抽出时,妇女明显感觉到了。可是,当程海军期待妇女说一句公道话时,那妇女的目光却移开转向了窗外。
“啪。”男人狠狠地扇了程海军一耳光,肆无忌惮地吼道,“你他妈的说我偷谁的钱了?说呀!”程海军捂着脸再次将目光投向妇女,妇女的目光仍旧漠不关己地投向窗外。
我想,程海军也被激怒了吧,他奋起一拳,重重地打在男人脸上,男人顿时鼻血长流……跟男人一起上车的另外两个男人也站起来,朝程海军了扑过来……
“吱——”这时客车来了一个急刹车,停住了,司机冷冷地抛出一句话:“要打架下去打。”说着,自动门自动地打开了。
程海军是被那三个男人硬拖下车的。程海军刚被拖下车,自动门又自动关上了,然后,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烟,跑了。
我不知道那一刻程海军的脑子里有什么想法?这个麻木的社会!这些麻木的人!但是,我那可爱的西藏退伍兵程海军,我当过兵的兄弟,在最后的时刻,一定没有胆怯过,也一定没有后悔过。
下车后,他还跟那三个男人理直气壮地理论,当然,这样的理论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更加刺激了那三个男人的流氓气,三个男人对着程海军就是一顿狠打,程海军奋起反击,那个被程海军一拳打得鼻血长流的男人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刀,一下子刺进程海军的心窝……
两天后,那三个男人被公安机关抓获了。
以上的一切,是我在公安局的审问笔录上看见的。我百感交集,泪水不由自主地地掉在笔录上,耳边却轰然响起一句话来:
“你在部队还没学会吗?给我挺住了!不要流泪!”
12
发工资了,我像程海军一样,立即买了许多书和音像光碟,以快件的方式寄到西藏一个叫尼多镇的地方。我在“收件人”一栏郑重地写上“金光华”的名字。书写的时候,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似的,手也颤抖不已。
他已经从魔鬼峰哨所转业两三年多了。但是,他却回不了家。他是一个回不了家的人!不——是一个无法回家的人!
当然,这是个例。
金光华,一个新兵下连主动要求到魔鬼峰哨所当兵的士兵,他这一呆,就是整整十六年!十六年的时光,让他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地适应了海拔5120米的魔鬼峰哨所。当他转业回到海拔只有500米的内地,他才发现,他的身体已不再适应低海拔。如果继续留在内地,他的身体机能将会发生病变而死去……
这是严重的高原病!是一种绝症!比癌还严重。随着科学的发展,有一些癌已渐渐被攻破,而这种病,医学家却找不到治疗的方法,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再回到高原,让他的身体“存活”在高海拔的环境里……
这种病,也有学者称它为“高原依赖症”。
听说,他从内地返回雪域深处距离魔鬼峰哨所只有三十里地的尼多镇,那里的海拔是4700米。他感觉他的心脏是那样欢实的跳动,他的内心又涌起无限的激情……很多时候,他多想象一个诗人那样去疯狂地亲吻脚下的那片土地。
还有,他总感觉燕子的灵魂无时无刻不陪伴着他。
没事的时候,他会抱着爱人的骨灰盒,久久地凝望着魔鬼峰哨所的方向,雪域高原最美丽的岁月就这样在他的凝望中静静地流失开去……
每年暑假的时候,他的父亲还会带着他的女儿去尼多镇看他。这个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听说,去年女儿进藏看他的时候,九岁的女儿依偎在他的怀里,说:“爸爸,等我大学毕业后就来西藏工作,来陪伴爸爸和妈妈……”他看着怀里的女儿,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一天,我还有一封信是寄到上海的。收信人:陈凯。
他,是我当兵时的连长。
(全文完)
作者简介
茂戈:本名陈茂兴,曾在军旅22年,转业前为西藏军区文学创作员,作品四百余篇(首)刊发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文艺报》《芳草》等军内外报刊,著有长篇小说《陷入精神病院的诗人》《雪葬》,诗集《雪域兵谣》《西藏在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