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中午12点,轮到列兵站哨。
在南方,等不到立夏,当头烈日就压在了哨亭正上方。列兵上哨时看了一眼天,就像看熊熊燃烧炉膛里红透之后将变白的炭。刺眼的阳光,瞬间使列兵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列兵使劲眨了几次眼睛才缓过来。他一步跨进哨亭,觉得自己像是进了热腾腾的桑拿房。待他整装站定时,身上已冒出密密的一层汗。
列兵的额头发痒。他觉察到毛孔里的汗液慢慢汇聚到一点,重量逐渐增大到贴不住头皮,便从额头缓缓流下,翻山越岭一样跋涉过他硬挤出的皱纹,抵达脸颊,并且继续下行,沿途裹挟了更多的汗液。这感觉像是一只虫子从脸上爬过,痒得不行,却又不能动手,列兵只好忍着。不久,汗滴悬在了下巴上,晃悠悠垂着。这滴汗珠在列兵的脸上像蹚出了一条路,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汗珠从此顺畅通过。列兵看不到,只能觉出挠心的痒。终于,汗珠砸下来,是落在迷彩服的前襟,还是迷彩鞋的脚面,或者是他站立的水泥地面?列兵全然不知。没错,它们源源不断,又在下巴上聚起新的汗滴。
列兵扭头看了一眼挂在岗亭侧面的钟,12点15分。
列兵有些泄气。
他没想到,汗滴经历完一次远行,也才仅仅过去了15分钟。
他又想到,还得再坚持一百零五分钟,不免生出焦躁。
列兵扫了一眼哨位前方,皆是烈日覆盖的明晃晃土地。
他有些眩晕。实在是太热了,就连之前守在哨位边的军犬,也早躲到了犬舍里。开始的时候,列兵还看得见军犬露在外面的尾巴,可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它缩回到了阴凉的小窝里。
列兵满头大汗。
他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从汗滴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列兵回忆起上个月看过的那本小说。
他记得开始的时候,主人公黄豆和爸爸正闹别扭。爸爸是军人,总值班,也常执行任务,没时间陪他。他为此扬言和爸爸一刀两断。可是,黄豆后来又心疼和深爱着爸爸。
列兵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期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促成黄豆的改变。他心烦意乱,却从记忆里回想不起任何细节。记忆就像在一条长路的尽头被一堵高墙挡住,只能戛然而止。他为此而陷入苦恼之中。
列兵回到现实,他又看了一眼钟表。
12点27分。
列兵怀疑,挂钟是不是被灼热的太阳晒坏了。
他的衣服几乎全部湿透。迷彩帽也潮乎乎的,箍在头上就像缠着蘸了热糨糊的绷带,勒得脑袋发胀。他觉得再这样下去非中暑不可。
列兵真想摘掉帽子,松开武装带,并把迷彩服拉链一拉到底,那样肯定凉快。可这是违反纪律……
秒针在表盘上缓慢地转着圈。
他又想起新兵连的战友。他们有的去了训练团,有的去了通信团,也有的去了勤务队。他们都羡慕列兵,竟然能给导弹站岗。
列兵打了一个激灵。
班长不苟言笑的面容,又一次浮现眼前。
班长训练他们顶严格。他开始时埋怨班长,后来才理解了班长的良苦用心。班长也顶爱训话。列兵那时当然听不进去,感觉耳朵都被那些大道理磨出茧子来。但日子久了,他慢慢品出了话里的醇厚味道……
两点钟的报时响起,列兵下哨。
他第一次惊讶地觉出,哨位上的时间竟也过得如此匆匆。
10个小时后的次日零点,又轮到列兵值夜哨。
相比于白天溽热里的安静,夜晚的哨位上倒是热闹极了。
蛐蛐埋伏在哨亭周边的草丛里,但在夜里却疏于防范,此起彼伏的叫声完全暴露了行踪。偶尔也能看见萤火虫家族的迁徙,它们就像一团挂着彩灯的云朵,无声无息贴着山脚缓慢地移动。还有猫头鹰,它们时不时在哨亭的前方掠过,像是哨长在查哨。
精灵们远走之后,哨亭又陷入寂静中。
列兵借着星月的亮光,眺望面前的大山,就像欣赏一幅泼墨山水。山的轮廓在月夜里逶迤壮丽,沿山脊挺立的大树则如兵阵般整齐。
列兵当然知道,在莽苍的山里,有峭壁,有清泉,也有机警敏捷的野兽。在魁伟的树上,落着蜂蝶,藏着昆虫,以及落脚歇息的飞鸟。
但这会儿,它们都是静止的,如同集体隐身于泼墨山水中。
列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困意袭来,他在自己的身上狠狠地捏了几把。他觉出了痛,瞌睡也被粗暴地赶走了。
没多久,困意就像溃逃的敌人卷土重来,他又接二连三打起哈欠。这时战友巡逻到这里,看见他疲倦的面容,坚持要替他站一会儿哨。
走下哨台,列兵把手伸进迷彩服衣兜时,触到了冰凉的橘子。
他掏出那个小橘子,摸着黑剥开,又摸着黑咬了一口。
列兵品到了果肉的甜,那甜里又略带些酸。
橘子沁人味蕾的酸甜之味,就像在山涧里吹来的一股冰凉之风,让列兵感到由内而外的通体畅快。尤其是缓缓入喉的瞬间,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像是从冷水里过了一遍,整个人瞬间异常清醒。
列兵第一次从衣兜里摸到橘子时,多少有些意外,也有幸而得之的惊喜。那是班长悄悄装到他兜里的,班长习惯了夜哨休息的间隙吃橘子。
那时,列兵不理解。现在,这也成了他刻在心底里的习惯。
列兵从嘴里取出含了许久的最后一粒橘籽。
连之前的一起,他用手指捻着又数了一遍,一共5颗。
班长在内务柜里留给列兵一个透明的玻璃瓶。
列兵第一次见那瓶子的时候,里面已经装了差不多一半橘籽。之后,每一次夜岗,列兵都会把新的橘籽放进去。玻璃瓶里的橘籽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顶到瓶盖。
他每次都要往下压一压,才能放进去更多新的橘籽。
列兵又一次提醒自己,得想办法再找一个新的玻璃瓶。
列兵有时畅想,如果每粒橘籽埋进土里都能生根发芽变成一棵橘树,那一瓶橘籽该育出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果园。那是班长曾经的梦想。上个月,班长执行任务时牺牲。列兵怀念班长,也牢记着班长的心愿。
起风了,卷起的尘土眯了眼,列兵流出泪来。
列兵擦干眼泪,紧攥着橘籽走上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