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薛晓康:全国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当代军旅作家代表人物之一。生于西康军营,长在西藏军区保育院,就读于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历任司号员,报务员,电台台长,副连长,干事,西藏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主任,中央电视台军事部编辑等职。作品多次获奖,并译介到国外。
雅鲁藏布是大江
薛晓康
看来岁月并不如烟。我真的佩服我的老母亲,她还差5个月就满92岁了,但她居然能清楚地记得60多年前的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4月22日。60多年前(1956年)的今天,正是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的日子。毛主席在这天的《人民日报》上发表贺词中说:“我愉快地祝贺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热忱地希望西藏各阶层人民在你们指导之下更加团结和进步,在发展西藏政治、经济和文化事业上获得更大的成就。”并挥笔题写:“祝贺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
其实,在4月22日之前,中共中央、中央人民政府就已经派出以中共中央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陈毅为团长,张经武、汪峰、黄琪翔、桑吉悦西(天宝)、王再天、栗再温、王兴纲、倪天民为副团长的中央代表团。代表团由各兄弟民族、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约50多人组成。连同文艺团体、工作人员,共800人左右。如此规模的代表团到西藏进行祝贺和慰问,在中央和西藏地方、藏族同国内其他民族的关系史上是空前的。陈毅也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到西藏级别最高的国家领导人。
中央代表团是3月16日就从北京启程,经青藏公路(当时是初通简易公路),于4月17日才抵达拉萨,受到拉萨僧俗人民3万多人的热烈欢迎。DL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到离城5公里的坚参鲁丁迎接,并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
在4月22日的大会开幕式上,中央代表团团长、国务院副总理陈毅宣布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正式成立。他宣读了国务院命令,并代表国务院把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的印鉴,郑重地授予DL喇嘛。陈毅团长,张经武、汪峰副团长等人在会上讲了话。
陈毅不顾身体疲劳,每天除了开会,听取汇报,到罗布林卡和大昭寺接见西藏地方政府三品以上官员和各教派的大活佛,还要参加各种慰问和联欢活动。一天,他到西藏军区听取了司令员张国华的工作汇报,心情格外高兴。张国华见状,也非常高兴,便提了一个建议,并征求陈毅的意见:“今晚在我们军区政治部俱乐部举办一个小型舞会,小范围的庆祝一下,请中央代表团的主要领导来参加,可不可以?”
陈毅豪爽了一句浓重的四川话:“要得嘛。”
那时候我母亲是军区党办的机要秘书,她没想到,晚饭后,张国华给她交待,舞会开始时,要她第一个上去请陈毅跳舞。她一听就紧张了:“文工团有舞蹈演员,干嘛要我第一个跳?再说我也跳的不好。”
张国华说:“谁说的?你跳的好,你们老薛也跳的好,我知道。这样跟你说吧,我们主要是考虑要保护陈老总的安全问题,你是保卫部长的老婆,你去跳,我放心点不是?”
她仍有些犹豫:“看司令员说的,我又不是保卫部长。”
张国华笑道:“没事儿,你先跳,实在不行,后面再找人换你。就这么定了啊。”
舞会由文工团的乐队伴奏,我母亲说她是壮着胆子去请陈毅。她告诉我,陈毅很随和风趣,可能是看出她有点紧张,想让她放松点,于是边跳边笑着说:“你有多大了?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啊?”
我母亲的脸一红:“我快满25岁了,都是有孩子的妈妈了。”
陈毅哈哈一笑:“哦,那是我眼神不好,还以为你是个大姑娘呢。”
跳完一曲,大家简单休息了一下,轻松愉快地互相交谈着,乐队又奏起了舞曲。有位干部叫过来一个舞蹈女演员,不料陈毅连连摆手:“不换人不换人,还是刚才的那个跟我跳。”
我母亲给我说到这儿,口气显得有点骄傲了:“儿子,你看,妈还当过陈老总的舞伴。但对我来说,那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一个士兵在接受元帅的检阅,正规极了。当然了,我也不像张国华司令员说的那么玄乎,我还担负什么保护陈老总的安全问题,我哪有啥能耐?别人陈老总身经百战,万一那天真要出了啥危险情况,那肯定还不是陈老总来保护我呗。”
最让我母亲佩服的,那时陈毅毕竟是50多岁的人了,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赶了上千里路程,每天在西藏忙得不可开交,还抽出时间到拉萨西郊去种苹果树。他种苹果树的地方后来编为西藏军区生产部下属的“八一农场”,我父亲任生产部政委期间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后来在70年代生产部撤销,“八一农场”移交给地方)。我在西藏军区任职的十多年间,曾去“八一农场”看过几次,一些男女藏族老职工都认识我父亲。他们很朴实,很记感情,当知道我是薛政委的儿子后,纷纷热情地赶来给我献哈达,敬青稞酒和酥油茶,让我感动不已。更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精心守护陈毅当年种的苹果树,把树上结的苹果取名为“红元帅”,并竖立了一块木牌,上面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陈毅元帅·一九五六年手栽红元帅苹果树”,以此纪念陈毅元帅和教育子孙后代。
1956年5月31日,中央代表团离开西藏返京。临行之前,陈毅面对波浪滔滔的雅鲁藏布江,心潮难平,即兴赋诗一首:
雅鲁藏布是大江,
其源甚远流亦长,
试看千里春波绿,
宜林宜牧宜稻梁。
西藏军区文工团创作组的罗念一曾想为这首诗谱曲,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构思成熟。记得是在1994年的一天,罗念一问我,对他所有的创作有什么总结性的评价?我说:“罗老师过于谦虚了,我对谱曲完全是外行,一窍不通,哪敢有总结性的评价。”但他坚持说他是认真的,就是想听听我的意见。我没办法推辞,只好说:“那这样说吧,每个人对音乐的审美情趣和理解方式都有所不同,我只能谈谈我的一点感觉。如果要说这是总结性的意见,只有三点。第一,我感觉你谱的《洗衣歌》是最经典的,是精品,享誉国内外,至今流传,肯定还将流传下去,这就用不着我多说了。第二,我个人感觉,旋律最优美动听的,也是我个人最喜欢听的,是你谱的《圣城之夜》,听起来很陶醉很舒服的。第三,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不知对不对,就是你谱的《雅鲁藏布是大江》,恐怕是你这一生中最费神费力的……”
我话音未落,罗念一紧抓我的胳膊叫道:“哎呀,你懂我你懂我,哎呀,你真的懂我……”
他的眼眶湿润了,用手掌抹了一把眼睛说:“的确是这样。你想,陈毅元帅写这首诗的时候是1956年5月,直到他于1972年1月6日去世,时隔这么久我都没能把这首诗的曲子谱出来。陈老总的去世,我很伤感,于是下决心干,重新开始反复构思,反复试唱,反复修改,终于在1979年5月把《雅鲁藏布是大江》谱写好了。可惜陈老总没能听到。从陈老总写这首诗到我谱出曲子,时间不多不少,整整23年,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这份难受?我对不住陈老总啊……”
我不住宽慰这位像孩子般哭泣的著名的老作曲家:“罗老师,你已经尽力了。你的心情,你的努力,你的勤奋,你的艰辛,相信陈老总都能理解,他在天堂里也会听到你谱的歌曲。陈老总绝不会责怪你的,我们都知道的,他是有着一种什么样的胸怀和性情的人?”
是啊,无论是威武的大元帅还是优秀的作曲家,他们的胸怀和性情,都如同奔流不息的雅鲁藏布——是大江。
2023年4月22日
(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