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作家、编辑,1972年10月生,四川南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副主任,2016年退役;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新寓言”四部曲《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白山》《少水鱼》,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名叫月光的骏马》《无名之地》,随笔集《不灭的书》《世界屋脊之书》,长篇非虚构《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等三十余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上海文学奖、四川文学奖等;作品曾入选亚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说、收获文学榜、芙蓉文学双年榜,系《作品》杂志推介中国16位“经典70后作家”之一;现为《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
文化艺术报:您的新作长篇小说《少水鱼》出版以来,屡登各大好书榜榜单,这部长篇小说的完成,前后经历了30年时间,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卢一萍:《少水鱼》出版后,获得了一些朋友的好评,有朋友就说,这些年,不少小说家都在为某一个目的去写作,你逆流而行,按文学的意趣,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东西。我其实只是在完成30年前的一个宿愿,完成那时写残的一部叫《乡村诗篇》的小说。这部残稿伴我走过了我人生最重要的30年。
要说这30年经历的事情,还是有很多,比如,我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期间,在《芙蓉》发表了长篇小说《黑白》 —— 1998年出单行本时,更名为《激情王国》 —— 这也是我“新寓言四部曲”的第一部,其余三部长篇是后来创作的《我的绝代佳人》《白山》和《少水鱼》;军校毕业后,到帕米尔高原戍边三年,当过骑兵排长,跃马风雪边关;然后沿整个西北边境一线采访,行程近3万公里;然后成家,到新疆军区文艺创作室成为一名专业作家;随之是2000年天山以南的黄金腹地之旅;2002年9月到2003年3月的云南背包旅行;还有,经历了十年写不出小说的痛苦,经历了父亲、祖母、侄儿、大哥、朋友、恩师先后离世的悲痛;当然,也有2012年从新疆军区调到成都军区的欣慰,以及退役后出版《白山》的幸运……要说清楚,得写一部自传才行。但无论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波折、生离死别,有一件事情是我一直在坚持的,那就是写作。非常荣幸,我从少年时喜欢上文学,就一直走在这条路上,这不得不感谢命运之神的眷顾。
文化艺术报:在《少水鱼》的创作谈中,您说要写一部纯南方气质的小说,这个南方气质是文学意义上的南方地域还是您构建的一个心灵世界?
卢一萍:这个南方气质既是南方地域,也是我试图构建的文学意义上的心灵世界。此前,我写南部新疆荒漠、高原地域的小说还是很顺手的,一些读者也认可了我是写那个地域的作家。那里也还有很多可以写的故事。正因为有前面所说的经历,我不缺乏要写的东西。我其实只担心自己此生写不完它们。有些故事比我已写出来的更加精彩,但因为之前没有把控它的能力,或没有找到表达它们的突破口,所以存在心里。突然写了《少水鱼》这个小说,有人就以为我把新疆的故事写完了。在新疆待了二十年,我其实已有了一个游牧者的习性,随性、放达、不愿受拘束,但能忍受孤独、寂寞。所以,我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定的地域概念,我选择某个地域,定然是因为小说的需要。我不想去选择一个实有之地,即使那个地名是实有的,我也会将其虚化——也是将其文学化。
文化艺术报:您以往的作品,故事发生地大部分都是在北方,《少水鱼》将背景放在了南方,这种转变对您有什么意义?
卢一萍:其实也不能说是转变,因为我接下来可能又会写北方故事,之后呢,我的小说又会是南方背景的。要说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我又开拓了一个南方版图。
文化艺术报:《少水鱼》的主线是李氏家族几代人为了“新唐之梦”进行的绝望远征,这个过程伴随着残酷的战争。作为军旅作家,您没有刻意去描绘战争、渲染杀戮,小说最感人、最温暖的是大量的情爱描写,您以前似乎很少写情爱?
卢一萍:非常高兴的是,小说已出版三个月,我可以听到读者和朋友的一些评价了。有读者就说,我虽然没有直接去写战争,但他能读出战争的残酷。我是军人,所以我知道没有不残酷的战争。而情爱是对战争的反对。情爱是人生最迷人的部分,它显示了生命的活力和激情,构成了生命的绚烂多彩。所以,我以前就写过情爱,并且比较擅长,比如《激情王国》和《我的绝代佳人》这两部小说里都留有不少情爱的笔墨。
文化艺术报:作家罗伟章认为“《少水鱼》是一部‘在路上’的小说,直接把叙事空间安排在路上——在迁徙的路上。卢一萍巧妙地安排了复仇、爱情、新生等众多的情节,这对作家的写作功力是一种不小的考验”。您17岁参军去边疆,中年时回到成都,很多年一直是“在路上”,米仓山可否理解为您的“文学故乡”?
卢一萍:罗伟章说出这句话时,我才意识到,我写了一部“在路上”的小说。我当时非常感动,因为这是他发现的。此前,我在构思、写作,直到多次修改、出版,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就是说,我不是刻意以求的。这也算是小说在写作过程中的一次自我生长。
我回到成都时,刚过40岁,还算青年,不过,在我还是少年时,就有历尽沧桑之感。所以,小说家都有一颗老者的心。他们写下的,更多的是对生活、对时代的追忆。
在1989年之前,我被拘于老家那个叫大锣山的偏僻乡村,去到最远的地方也不到一百公里。那年暑假,我和好朋友结伴,背着父母,拿着挣的第一笔稿费,经西安、铜川,流浪到了延安,然后又去黄龙林场伐木、薅林,干了近一个月,接着去北京参加了中国教育学会主办的“全国中学生文学社团经验交流会”。一路在西安火车站、北京火车站的广场上睡过,在黄土高原真如乞丐一般,但很兴奋,那也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我第一次见到了火车,去了洛川、延安,看了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和长城。次年3月参军入伍,从那以后,我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游历,开启了人生“在路上”的模式。
我老家位于米仓山南麓,我之前写那里的作品不是太多,前年写了一系列的散文,去年开始写《少水鱼》,所以那里是我的故乡,但作为我的文学故乡,还需要再写出一些自己满意的作品。如果真要说文学故乡的话,还有另一个,那就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塔什库尔干——以那里为中心,辐射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喀喇昆仑腹地和阿里高原。
文化艺术报:《少水鱼》通过亡魂之口来呈现“新唐之梦”百年时空,这让我想起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您在写作《少水鱼》时,有没有受过他或者其他前辈的影响?
卢一萍: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我非常喜欢,读过不止一次。1993年,我考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那个年代,作为一名士兵,能考入可谓文学圣殿那样的地方,就觉得自己必须要成为一个作家。我是农村出来的,我首先想知道,外国人是如何写乡村的。先读了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汉姆生的《大地硕果》,之后又读了《百年孤独》和《佩德罗·巴拉莫》,在这个过程中,我越来越震撼。同样是写乡村,他们为什么能那样写?辽阔、现代、优美、有力、经典,把马孔多、约克纳帕塔法县这样鲜为人知的小地方,在世界文学中,写成了无人不知的大地方,而我们那么多年来,为什么还只能这样写?我决定写一部不“那样写”的小说,便开始写《乡村诗篇》,一年多的时间里,写了十多万字,但最后发现,不“那样写”仅换一种语言是不够的,它涵盖了文学性的每个方面,所以就停下来了。那部书稿也就成了一部“残稿”。去年突然又有了重写这部小说的灵感和冲动,用了多点透视的、复调的手法,一下就变得顺利起来了。可能是写这个小说用时仅半年多,过于投入,所以很奇怪的是,我从没有想起过这个作家。开始还是那帮新唐的帝王臣民来诉说的,是“我”穿越到晚清听他们说,我是穿越者,而他们都还活着;小说快写结束了,我觉得我听他们说,他们还不是一帮流民、土匪、起义者,还是来自乡野,他们说的还是村语乡言,而我这个小说的大多数语言倾向诗意,过于文学化,这个问题涉及到小说的特质“虚构的真实”,不解决的话,虚构就出了问题。那几天寝食难安,直到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突然想到,我小说中的人物都已是亡魂,为什么不能让亡魂来到我跟前,向我诉说他们在晚清的失败与绝望、光荣与梦想、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呢?如果这样,这个发生在晚清历史中的故事就与现在产生了联系,就有了“现实主义”的特征。于是,我把“人物表”改成了“亡魂表”,加了“作者”讲述的序章“她要为他殉葬”,和结语“上述均为亡魂所述”,在结语里,我用这段话统领了这部小说的语言:“死亡是肉体的过滤器和升华器,人一旦脱离俗世,灵魂就自带五分浪漫和七分诗意,所以亡魂都是诗人,讲出来的语言就是卢一萍记录下来的样子。如若不信,有一天你可自己来证明,或者去亲自聆听亡魂的诉说。”
文化艺术报:这样一部百年跨度的长篇,为何起名《少水鱼》,有没有特别的意味?
卢一萍:“百年”是一个时间长度,在我们通常的认知里,已经不短了。“少水鱼”形容的是在供养鱼的基本生存条件日渐枯竭后,必将死亡的样态。我有时会读一点佛经,有次读到《普贤本愿偈》:“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浑身发冷,顿时默然。而“少水鱼”的状态,在我生活的南方农村,我从小就经常见到。后来步入社会,便觉得我们每一个人,如鱼困于不同的水坑,就那么点水,随着水一天天减少,所有水坑里的鱼无不殊途同归,共赴死亡。所以,我们都是少水鱼。
文化艺术报:很多批评家在提到您和您的作品时,都提到了先锋性,您早期的作品《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都很注重形式感的探索。
卢一萍:我是在1980年代末喜欢文学的,那是莫言先生所说的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是先锋小说大出风头的年代。经历“十年浩劫”,汉语的美感、优雅和意蕴已丧失殆尽,成了一种粗暴、肤浅、丑陋的语言。朦胧诗人们、先锋小说作家们用另一种语言写出了那样的作品,自然被人瞩目。所以,我梦想做一个先锋小说家。所以,在1994年写出了《激情王国》,原名《黑白》,以“长篇未定稿”的形式发表在1995年的《芙蓉》第2期上。写一个创建于大唐、名叫“黑白”的西域诗意王国从创建、兴盛到灭亡的过程,寓言了理想和诗意的脆弱。这个小说打乱了语言的叙述逻辑,今天的诗人陈六儿与黑白王国的国王、诗人陈六儿互为镜像,形同轮回。这部小说发表后,小有影响,说是“先锋小说的余绪”“显示了一个青年作者少有的才华”,这自然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毕业之际,张艺谋团队还有人和我联系,想把这个故事改编为电影。当时只有BB机,我到乌鲁木齐后,还收到了留言,并在军区门口的商店里回了长途电话。对方让我保持联系,但离开乌鲁木齐后,BB机的信号就没有了,一到塔什库尔干,除了写信,就只有县城邮局里的一部卫星电话,一分钟2.4元,还经常排队;到了连队后,就与世隔绝了。这个事自然也就没了结果。
写完《黑白》后,我接着写了中篇小说《寻找回家的路》,还是一部“先锋小说”,写一个诗人在某个夜晚的梦境,毕业前寄给了《芙蓉》的副主编颜家文老师。1997年,《芙蓉》关注到了当时还很年轻的1970年代的写作,推出了“70年代人”这个栏目,我作为首推的青年作者,再次在《芙蓉》亮相,想推我一把。遗憾的是,我当时的写作陷入了困境,仅于1998年在《解放军文艺》发表过中篇报告文学《吾甫浪巡逻》、短篇小说《高原二题》。
2000年,我调到了新疆军区文艺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2001年,一个书商约了一帮年轻的、当时还坚持“先锋”写作理念的十来个作者,出版系列的长篇小说,给“千禧年”献礼。我当时住的连职公寓很小,就一个客厅、一个卧室带一个小卫生间和充作厨房的小阳台。当时,长子刚出生数月,母亲帮我带孩子,一家四口,很是拥挤,我便在地下室腾了一个可供写作的空间,在《寻找回家的路》的基础上,写了《我的绝代佳人》,小说的反讽和象征意味很浓。写了一种偏执的爱,一种变态的人性,以及人在面对不同的爱时的艰难决择。我用千禧夜自己做的七个梦来结构这部长篇小说。七个梦分别是:诗歌课、父亲的雕像、审美与飞翔、寻找回家的路、鱼惑、蝙蝠、漫长的旅途,加了序章“欲望与时间”、末章“梦结束了”,形式感的确很强。我以虚拟的“自传”形式,写了丁小丽在上诗歌课时爱上了自己的学生陆涤,而陆涤另有所爱,为逃避那变态的爱欲,也为了自己真正的爱情,他逃离了学校,四处流浪,生活颠沛。最终,他发现自己其实很难摆脱丁小丽施与的爱,她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故事比较极端,其间既有对理想的执着、对诗意的追求和对人性的揭示,也有人的扭曲、有强烈的欲望、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作品看似一个长梦——它有梦境所具备的混乱、无序以及猛然间进入到更迷乱的状况的真实描述。我把现实与梦境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梦中有梦,梦中有现实,亦真亦幻,亦虚亦实。行文之中,根本看不出丝毫是在写梦的痕迹;我还设置了“隧洞式”的结构圈套,那就是越往后阅读,越使人感到潮湿和幽深。
小说写完后,书商自己却没了原来的雄心,不愿再出版了。我把七个梦作为中短篇小说,先后在杂志发表了。但整部作品直到2018年,才由花城出版社的王凯编辑,做了一些删改后,才出版了。《南方周末》曾在“2018年度好书推荐(虚构类)”作品中推荐了这部作品,并被评为“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好书提名”。
也就是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决定写“新寓言”三部曲,第三部是《白山》,写《少水鱼》时,我决定写成“四部曲”。
文化艺术报:《少水鱼》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卢一萍:在我个人的创作中,《少水鱼》对我来说,算是一次小的突破,我完成了如下的心愿:我终于写了一部纯南方气质的小说,我当年写《乡村诗篇》那部残稿,就想完成这件事;其次,我完成了自己的“新寓言”四部曲,也就是《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白山》和《少水鱼》,其分别是我对诗意脆弱性、欲加之“爱”、谎言的生产和“新唐之梦”的粗浅思考和笨拙书写。四部小说都带有虚实不定的梦幻特质,承载故事的地域很有意思,《激情王国》是在我想象中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当时我还没去过那里;《我的绝代佳人》也无真实的地方,发生在我虚构的“都城”;《白山》是以世界屋脊为背景;《少水鱼》则置于长江中下游流域。
我十七岁入伍进疆后,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年,在北京读书三年,那时,我这个南方人对南方的认识远没有北方深,这也是前三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地都在北方的原因。我2012年底回到四川后,通过大量的旅行,才开始对南方有所了解,产生了文学意义上的认知。迄今为止,《少水鱼》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广阔的南方地域里去虚构一个真实的南方世界。
文化艺术报:1990年初,您到新疆某摩托化步兵师当兵。入伍第二年,您写出了中篇小说《远望故乡》,并在《西北军事文学》发表,《远望故乡》是您的处女作吗?
卢一萍:是小说处女作,之前在中学生报刊上已发表过其他文字。这篇小说是入伍第二年写的,胆子大,第一次就写了部中篇,并发表在了杂志的头条。当时,1980年代的文学热还有一些余潮,《西北军事文学》还颇有影响。
文化艺术报: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后,您好像很多年没有写小说,而是写了《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天堑》等一系列长篇非虚构作品,记得您说过“我在纪实文学写作里获得了一种如何认识世界、体察现实内部的能力”。为何会忽然转向非虚构写作?
卢一萍: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的时候,写了《激情王国》,那是凭想象力写的一部小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驻帕米尔高原的某边防团任排长。从北京到乌鲁木齐,三天三夜,从乌鲁木齐到喀什坐长途汽车,三天四夜,从喀什到所在边防连,又是两天,好像走到了大地边缘。我之前在北疆当兵,第一次去南疆,大漠孤烟、戈壁荒原间点缀着绿洲、城镇,所见令人十分震憾。
如果说之前的写作是望着天上的流云星辰想象阆苑仙葩、天上宫阙,那么,现在你要写凡尘俗世了。可你虽生活其中,对其并不了解。凡尘俗世的生活凭想象是难以写好的。你要深入其中,了解它,理解生活其中的人。而我对其一无所知。这完全颠覆了我的小说观。加之作为排长,要写材料,要带兵,要巡逻,高原反应的折磨,记忆力的快速衰减,令人难以承受。所以我几乎没有写作。从某种角度来说,失去了写小说的能力。写了《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这些长篇非虚构作品,其实是在为我的小说创作收集素材,通过这种方式来认识世界、体察现实内部的秘密。一句话,做小说家的心没有死。
文化艺术报:军旅题材中篇小说集《父亲的荒原》出版后,文学批评家施战军说:“卢一萍围绕南部新疆这个场域创作的一批小说,对他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地域有时候与一个作家的经典作品关系并不大,但好作品必须在特定场域才能产生。我觉得卢一萍找到了这个时代变幻中相对缓慢的‘场域’。”这部中篇小说集具有浓郁的边疆气息,其中的《二傻》曾获上海文学奖,这部小说集是您告别军旅的纪念作品集吗?
卢一萍:当时这本军事题材的小说集刚好是在我退役离开军队时出版的,所以就带了“纪念”的意味。但真正的“纪念”之作,应是《白山》。我2016年7月退役,2017年9月《白山》出版,这是一部“关于谎言的寓言”,是我写作生涯中阶段性的总结之作。我很在意这部作品。有了这部小说,我才敢说自己是个小说家了。
文化艺术报:有不少人提及《白山》。现在说某人制造了谎言,不说他制造了谎言,而是说他制造了一座白山,“白山”成了制造谎言的代名词。
卢一萍:小说有一种任务,就是揭示人类的困境、探察人性的幽微。《白山》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我是个不愿意好好讲故事的小说家。故事只是小说文学性的一个部分。揭示谎言的生产机制也只是这部小说的目的之一。我更愿意把它视作为我等普通人写的史诗。《白山》写了一位普通士兵凌五斗由傻子变为蓝色士兵,再被传为“外星战士”,再到英雄模范的种种传奇经历,还是想通过谑而不虐、寓庄于谐、含怒骂于嬉笑的表现手法,揭示荒唐年代中依然闪耀的人性光芒。它倾注了我二十余年的边疆生活积累,最初是想完成作为一个作家的愿望,就是要把帕米尔、喀喇昆仑和阿里高原这系列“白山”作为虚构文学的背景,用浓郁的边疆气质和高原特色开创一个新的文学场域。《白山》繁体字版的内容简介中,有这样几句话,我认为概括得很好。它说“《白山》是另一版本的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这是另一种关于‘谎言’的寓言与传奇;这是存在之在与内心之在的双重荒凉与荒诞”。
文化艺术报:那么,《白山》是一部军事文学作品吗?你对你的军旅生活是怎么认识的?
卢一萍:对一些人来说,文学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点缀,或是一种尚可利用的工具,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文学大于一切。所以,我理解的军事文学首先是文学,它是超越职业,甚至民族的,是人类的秘史,是一项严肃的精神生产活动。既然如此,不管自己的写作能达到什么程度,写作的标高必须是优秀的世界文学作品。因此,我理解的军事文学,是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肖霍洛夫《静静的顿河》、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或者说是《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样的军事文学,而非其他。
如果我写作军事文学,我希望写出一部向上述作品致敬的作品。这是我写作《白山》的初衷。我在边境的生活,那些漫长的游历,我自身的阅读和文学教育,都是在为此做准备。有些东西的确是我的军旅体验,但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微小的生命个体——对世界的感受。所以,并不代表我厕身某个行业,写的是与自己职业有关的生活,我写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我们要表达的生活只有高于其本身,揭示一种生活的普遍性,比如说因为谎言带来的悲剧,才具有文学的意义。
我可能做到了一点点。这得益于我的军旅生活。我在其中度过了26年时间。是它帮助我了解了世界的某些神秘的力量,确立了我对世界的看法,哺育了我对文学的感受力。所以,我对此怀有感激之情。我接触和认识的人,特别是那些曾有幸交流过的人,希望我能写作一部诚实之书,不再撒谎,不再掩饰,不再夸张,所以我塑造了凌五斗这样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有底线的人,一个大智若愚的人,一个在荒唐年代保持了人性之美的人,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的人。作为一个士兵,他没有打过一枪,没有在烽火硝烟中出没过,但他一直在战斗,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战斗。这种战斗异常残酷,但壮烈不起来。这就是他的命运。
文化艺术报:短篇小说集《名叫月光的骏马》,10个短篇,这10个故事,主角都与骏马相关。二十多年边疆军旅生涯,草原、骏马、雪山、边疆、荒漠和大漠中各色人物的书写,使您的作品特色鲜明,更有别于同时代的作品,您自己好像说过,《名叫月光的骏马》是从您20年来所创作的短篇小说中精选出来的。这个短篇小说集对您意味着什么?
卢一萍:我的作品之所以有别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作品,是因为我的生活经历与众不同。这样的经历有命运的安排,也有我主动的追求。《名叫月光的骏马》是我的一个短篇小说选集。主题都与“马”有关。我喜欢马。也很奇怪,小时候,我们老家只有牛,没有马。我在到新疆当兵之前,除了在书中、在电影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马,但我却为这种动物着迷。我在课本的空隙处,画满了马。我在帕米尔高原戍边时,第一次是在红其拉甫边防连学骑马。以后,军马就成了我的战友。有人说它是“无言的战友”,我不愿这么说,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和它们交流,它能听懂我的话,我也能听懂马语。在新疆,马在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中,也很重要。
文化艺术报:《少水鱼》之前,您写了一部《扶贫志》,以湘西农村四十年来的变迁,表达了对乡村振兴的关注和期望。为何会写这部作品?
卢一萍:2019年底,新冠疫情发生后,人心浮动,看不进去书,也写不成东西,湖南文艺出版社的编辑谢迪南女士给我来电话,请我去写湘西的扶贫。我开始很犹豫,但随着疫情的发展,人心惶惶,我便想,与其困在家里,还不如出去走走。而更主要的是,湘西也是我希望了解从而理解的一片土地,它与我的老家大巴山有一种近似的境况。我还是用我的老办法,用写非虚构作品来为我的虚构作品收集素材。我作为一个出身农村的作家,离开老家30年,对农村已经不了解了。即使不时回去,故乡还是逐渐变成了一个梦境。老家的一切,大多是母亲转述给我的,是一个“二手故乡”。我作为一个写作者,作为一个不合格的农民,我觉得,我如果要写农村,我不了解它,怎么去写?非常有幸的是,这次采写经历为我随后写作《少水鱼》提供了灵感。我从这个社会人类学“乡土中国”的田野个案,了解了乡村的传统是如何坚不可摧。
文化艺术报: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梦的?
卢一萍: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当时看了我大哥从学校借回来的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就萌生了当作家的想法。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刘龙 赵命可
(本组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