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峙在四川省宝兴县与小金县之间的夹金山,是一座又高又陡的山。当地民谣这样形容:“夹金山、夹金山,鸟儿飞不过,凡人不可攀……”因是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中,踩在脚下的第一道雪线,这座终年积雪的大山,成为长征史诗中荡气回肠的一笔。
之前,我从一家报刊上得知,当年不畏艰险翻越夹金山的红军将士中,有一人在新中国成立后又回到了这里,并为这座大山下的百姓继续奋斗了数十载。他,叫冯元庭。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心绪难平,总在想何时有机会可以走进冯元庭和他的故事。
今年10月,我终于走进了这个故事。那天,站在夹金山垭口上,顶着呼啸的寒风,面朝翻滚的云海,我的脑海里满是80多年前那支一往无前的队伍,和那名叫冯元庭的红军战士。
1933年,时年24岁的冯元庭,已是四川省苍溪县东溪镇上小有名气的石匠。生活虽不富裕,但凭借一副好手艺,冯元庭得以维持着一家老小的生计。
这一年,一支红军队伍来到东溪镇,招募石匠镌刻标语。识文断字、为人正直的冯石匠,顺理成章地被选中了。
“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共产党是穷人的政党”“红军是穷人的军队”……在石碑上刻下这一行行刚劲的字迹时,冯元庭渐渐意识到,眼前这支衣衫简陋的部队,和以往所有扛枪的队伍都不一样——这是一支真心实意为穷苦百姓谋福利的人民军队。
年轻的冯元庭,毅然做出了一个重要抉择——他要参加红军!
加入红军队伍后的冯元庭,很快成长为一名优秀战士,并于次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长征途中,不怕吃苦、冲锋在前的他,很快被提拔为排长。1935年,冯元庭所在的红四方面军从川北一带出发,经巴中、剑阁、江油、北川、松潘、懋功(今小金县)等地一路辗转,在夹金山北部的达维与红一方面军胜利会师。
10月27日晨,冯元庭所在团作为先头部队,由北向南朝夹金山发起进攻。
小金县县城海拔为2300余米,夹金山垭口海拔却有4114米。在这气温低至零摄氏度以下的雪山,这些来自平原、丘陵地带的战士们,前进的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山势越来越高了!冯元庭的耳朵被冷风吹得生疼,脚下的草鞋也被冻得如同铁片。爬上山后,稀薄的空气更让他呼吸困难、头昏乏力。就在他以为即将顺利下山时,却发现下山的路一样艰险,随时都会掉落雪坑,摔下陡坡。
冯元庭的身边,一个个战友踉跄倒下。有的颤巍巍地站起来继续走,有的却再也没能站起来。
一个小名叫牛娃子的战士,与冯元庭是同乡。牛娃子刚走到夹金山垭口,就已脸色乌黑、气息奄奄。冯元庭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又一遍遍用手为他摩擦胸口。“排长,我不行了,如果你能回老家,请一定去看看我的父母……”牛娃子话没说完,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多年后,这个年仅18岁的牛娃子,还一次次出现在冯元庭的梦里,让他一次次淌着泪从梦中惊醒……
那天下午,部队翻过夹金山。可没等他们好好喘上一口气,四川军阀的部队就对他们发起进攻。一路激战,冯元庭所在部队最终突破封锁,向宝兴县城一带挺进。他们先后攻克宝兴、天全、芦山等地。
然而,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弹药匮乏、缺乏补给的红军只得后撤,最终于1936年2月再度翻越夹金山。
2月的夹金山,寒风呼啸,积雪凛冽。冯元庭所在的排,有一个班共12名战士,第一次翻越夹金山时牺牲了两人,这一次又有3人牺牲。
此后,冯元庭随部队转移至小金、道孚、炉霍、甘孜等地,最后北上甘肃,实现会师。
后来,冯元庭再度奔赴华北抗日前线,先后担任副连长、连长、营长等职,还参加了临汾战役、晋中战役、太原战役等。10余年间,他参加大小战役100余次,9次负伤,10余次立功受奖。直到晚年,他的身体里还遗留着3块弹片。
新中国成立后,西康等地还有少数国民党军队盘踞。接到命令后,冯元庭所在部队挥师南下。1950年2月,西康雅安和平解放,数月后,残余匪寇被陆续清除。
戎马生涯结束后,冯元庭接受组织安排,来到夹金山下的宝兴县,担任县委书记等职务。
上世纪50年代的宝兴,地贫人稀,百废待兴,是雅安地区唯一对外不通公路的县。冯元庭上任后,立即着手筹集资金,勘测地形,修建起一条由芦山县飞仙关通往宝兴县的公路。
那段日子里,冯元庭每天坚守在工地,不仅指挥施工,而且亲自上阵抬石头。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的血泡磨破了一个又一个。有一次,他不慎扭伤了腰,连腰杆都没法伸直,但他只是回家简单擦了擦药酒,过了一夜,便又出现在工地上。
经过8个月的日夜奋战,一条长约65公里的公路终于修成。随后,冯元庭带领干部群众又陆续修建了医院、学校、河堤、水电站,全县的经济社会面貌得到巨大改变。
路有了,基础设施也有了,可老百姓的肚子还饿着。冯元庭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
一天,冯元庭接到报告,陇东公社先锋村有个叫罗崇义的农民,选用玉米良种进行播种,又率先放弃浅耕粗种的传统手段,实行双行单株、稀株密植的种植方法,当年就让该村的玉米亩产量比雅安地区平均值高出30%。冯元庭兴奋不已,当即叫上县农业局的两名同志步行前往先锋村考察。
时至盛夏,烈日当空。前一晚加班到深夜、一直不舍得停下休息几分钟的冯元庭,路上突然放慢了脚步。他想蹲下身子,可才蹲到一半,一口鲜血就从口中冒了出来。随行同志见了,赶忙要背他去医院。冯元庭摆摆手,淡定地告诉大家,这是参加长征时留下的胃溃疡,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了片刻,就又踏上了赶往先锋村的路。
在冯元庭的大力支持下,罗崇义的种植方法得到大面积推广,宝兴县玉米产量大幅提升。罗崇义也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
担任县委书记的那些年里,冯元庭一直住在招待所一间28平方米的小屋内。那里,只有一张木床、一盏白炽灯、一个柜子和几把椅子。
上世纪70年代初,省里下拨2万元专款修建“红军院”,用于改善冯元庭的居住条件。没想到,这笔钱却被冯元庭“挪用”了。县城街道破旧不堪,2万元被他一分不剩用在了修路上。
后来,雅安地区行署为他腾出一套“专员房”,川北老家邀他回乡安居养老,都被他一一拒绝。直到87岁去世时,他仍住在招待所那间28平方米的小屋里。
提起爷爷冯元庭,今年59岁的冯锡友最初难以理解,后来却充满了敬佩和敬仰。
冯元庭曾有机会将独子接到宝兴县,并安排工作。可他坚持不搞特殊,直到在老家务农的儿子、儿媳相继因病去世,他才把年仅9岁的孙子冯锡友接到宝兴。
1979年,17岁的冯锡友循着爷爷昔日的脚步,光荣地成了一名人民子弟兵。在内蒙古赤峰完成新兵训练后,部队领导查看新兵档案,发现他是老红军后代,于是决定将他分配到黑龙江牡丹江的部队,让他学习驾驶。
那时候,汽车尚属稀缺交通工具,冯锡友得知自己以后有机会成为司机,满心欢喜地写信告诉爷爷。可接到回信,冯锡友蒙了。爷爷在信中说:“红军后代更不能搞特殊,要和别人一样在基层劳动锻炼……”
最终,冯锡友被分配当了一名工程兵。4年军旅岁月,冯锡友各项考核均名列前茅。当年宝兴县有50人参军入伍,他是当中光荣入党的第一人。
后来,冯锡友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他有时会想:爷爷弟兄三人全都参加了红军,长征时期和解放战争中,他的两个亲弟弟相继牺牲。现在组织上给他安排了好房子,他自己不住就罢了,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还要如此严厉?
多年后,冯锡友已年过半百。一次他在档案中,偶然翻看到爷爷离休之际郑重写下的一句话:“人离休思想不离党,教育好子孙永远跟党走。”冯锡友突然明白了爷爷的苦心,也第一次为心中的疑惑找到了答案:爷爷不仅一辈子严格要求自己,而且期望儿孙和自己一样,永远跟党走,严格要求自己。身为红军后代,他们更应成为他人的表率,需要多付出、多奉献,而不是想着沾光和索取。
冯元庭去世后,如愿安眠在了夹金山下,与他热爱的土地永远相守在了一起。夹金山下的人们也没有忘记他。在宝兴当地修建的“红军长征翻越夹金山纪念馆”里,冯元庭的事迹被陈列出来,让今天的人们了解并学习。在位于宝兴的“四川长征干部学院雅安夹金山分院”里,冯元庭等革命前辈的事迹,不断地被人讲述着。宝兴人始终不忘这位“老红军”“老书记”永葆初心、艰苦奋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