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孙晓芬:1969年3月入伍,总后渝办三二四医院卫生兵、1971年—1974年就读于第七军医大学医疗系。曾服务于成都军区后勤军事医学研究所(现,西部战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历任研究实习员、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副主任医师等。目前已退休。
怀念母亲任传珍
孙晓芬
父亲孙治平、母亲任传珍摄于孟良崮战役后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父亲被批斗的特殊年代。母亲带着我们在家紧闭门窗,实施坚壁清野“反扫荡”的紧急行动。当打开父亲从西藏带回的樟木箱,一股隐秘在时间深处,陈年纸质的气息飘散开来,箱子里是父亲收藏的各类资料、书籍、工作笔记和相册。我们按母亲的指示把这些东西往外搬时,一张泛黄的照片滑落在地,姐姐捡起来看了看,随口说道,这是爸爸和谁照的。我从她手中接过照片,也一眼认出了坐着的父亲。他坚毅的目光,身着褪色发白的军装,打着绑腿,英武帅气。转眼再看他身旁站着的那个稚气未脱的战士,他穿着与父亲同样的军装,里面的白衬衣大了点,以致袖子挽了一截露在外面。我猜他不是警卫员就是通信员。母亲听到我们的议论,转过头看看照片说,这人是她。母亲的话令我们大吃一惊,明明是个小伙,怎么会是她?!我们争相抢过照片仔细辨认,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曾经也是一名戎装战士!
那时,我对母亲的认知,仅限于与她短暂的相处中。母亲生下我刚40天,部队开拔西藏高原,我被送入18军大邑县安仁保育院,由奶妈喂养。三年后,她作为全军十万女兵集体转业中的一员,从部队到地方工作。当她脱下军装,满怀思念和牵挂来看我时,我却躲在老师身后不敢上前,尽管老师反复告诉我:她是你妈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叫她,直到她拉着我的手,要带我离开保育院时,我才怯生生地问她:“阿姨,你带我去哪里”?这始料未及的称呼、刺痛心扉的相见场面,让她难过了很久。也许那一次我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伤透了她的心,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每每提及此事,总让她不能释怀。
从保育院到八一校,我一直过着寄宿制的集体生活。直到10岁那年母亲调到成都,我们才有了完整的家。曾经无数次望着周末回家的同学登上交通车的背影羡慕不已,现在我也实现了回家的愿望。两周回一次家,成了我最期待的日子。母亲带着我们几姊妹去人民公园、青羊宫看花展,去芙蓉餐厅、钟水饺、陈麻婆豆腐店品尝四川小吃,去电影院看电影。至今仍记得她带我们去看电影,看的都是她喜爱的古装剧,如:“柳毅传书”、“杨乃武与小白菜”、“追鱼”等。她看得津津有味,我们却磨皮擦痒,如坐针毡,但又不愿离开。因为我们知道,看完电影她就会心满意足地带我们去吃“大餐”。母亲爱听京剧、豫剧、黄梅戏,时不时还哼唱几句。她业余爱好广泛,打蓝球,打扑克,栽花种草,也紧跟时代潮流穿时尚的衣服,烫头发。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善交朋友,更爱品尝美食美味。即便是到了晚年,她依然兴趣不减,不是约老友外出游玩,垂钓,喝茶聊天,就是与院里叔叔伯伯打台球,也没见她刻意训练,可她一个老太太常常把几个老爷子打得轮番败下阵来,人家不服输第二天又嚷嚷着找上门来报仇雪恨,为此她更是乐此不疲。总之,她是个爱生活,懂生活,会生活的人。
幼时的我体弱多病,在保育院六年多,就先后在军区总医院和华西医院小儿科住院多次。上八一校后仍常生病,住隔离室,吃营养餐,还常常尿床。三年级之前的寒暑假都是与父母在前方的同学一起寄宿在学校。母亲调成都后,终于可以放假回家了。寒冷的冬夜,母亲担心我尿床,每天半夜起来叫醒我上厕所,可经常是还未来得及叫醒,我已将床单尿湿。终于有一天她不耐烦了,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气冲冲地叫我去洗床单,我睡眼朦胧,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中,冻得发抖不情愿地看着她,她见状更加怒不可遏:“这么大还尿床,冻冻你,让你长记性”!接着又气恼地说,“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那时我已是10岁出头的孩子,虽也烦恼过,但白天疯耍把什么都忘了。晚上,困意袭来,哪还顾得上什么尿不尿床。为此母亲带我去看病,看了西医看中医,吃了秘方吃偏方,我依然是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她也就隔三差五发脾气。我把她对我的怒吼,简单粗暴记恨在心。我天生胆小怯懦,口拙手笨,从未做过家务活,又悟性极差。煮米饭不放水,洗碗打碎碗,倒油打翻油瓶,土豆丝切得几近土豆片,还常将自己的手指切得鲜血淋漓,这让母亲更不省心。每当做错事,一想到她即将到来的愤怒,大脑率先进入恐惧模式,吓得呆若木鸡。“你咋这么笨呀?真没见过比你还笨的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她的恼怒让我恐慌,因此错上加错。一个周末,听母亲说要出去玩,心里正高兴,忽见她端着一小盆面团冲我而来:“今天你就在家学擀饺子皮,学不会别去玩”。这句话如五雷轰顶让我一下懵了头!我岂敢反抗,只能忍住眼泪,假模假式看她演示擀皮的动作,然后她带着姐姐和妹妹出门了。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委屈的眼泪奔涌而出,无数个为什么在内心翻腾,答案就是:她不爱我,她偏心!我横下一条心,偏不学!她回到家,那坨面还是那坨面。但出我意料,她没骂我,也没对我说一句话。我习惯地像小学生挨老师批评一样,接受着她一次次训斥或冷处理,我心有不服,但不敢顶撞,只能默默地执拗着。反正她是母亲,我是孩子,她永远都是正确的,不被批评的那一方。你不爱我,我也不喜欢你。虽未刻意去铭记,但那敏感的委屈和难过却在之后很长的日子里若隐若现地潜伏在我的意识里,并深深地影响着我面对她的态度。我内心深处渴望得到她的认可,却不知道怎么与她交流。
听母亲说,姐姐出生在河南偃师,跟随父母渡江南下,风餐露宿,吃睡在挑夫的担子里,历尽艰辛到达四川,跟着他们吃了很多苦。妹妹是她转业到地方工作后出生,在她身边长大,感情自然融洽。而我从小不在她身边,与她没有肌肤和心灵的交流。在我童年记忆中,没有被母亲爱抚,拥抱和亲吻过,也不曾拥有坐在她膝上撒娇的机会。母亲生气和愤怒眼神让我感觉不到母爱,唯有恐惧。有时看到姐姐和妹妹与她谈笑风生、情感融融,我心生羡慕却不敢上前。面对她们之间的母女亲情,我常会生出顾影自怜的感伤。
我曾不经意间听到父亲因为我与母亲产生过争执,我至今难忘他蹲在我面前,慈爱地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妈妈性子急,脾气不好,但她是为你好。尿床不是你的错,那是病。我15岁当兵后还尿过呢,不要紧,慢慢就好了。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暖暖的,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扑在他怀里伤伤心心哭了一场。那之后我盼着自己快点长大,改掉这个令人厌恶的臭毛病。每当“犯错”就让我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再见到母亲阴郁的脸更加无所适从。这样一来二去,我与母亲之间筑起了一道心墙,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有一种近在咫尺却远隔千里的疏离感。
这张照片的出现,在我内心分裂出两个母亲形象,一个让我心生畏惧,一个令我肃然起敬。
疾风骤雨猛烈无情地将父亲推到滚滚而来的漩涡中心,学校停课我们只能待在家里。母亲成为我们头顶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在她的庇佑和教诲下,面对现实中的错舛和谬误,母亲用自己的方式和经历告诉我们如何学会独立和坚强。她用记忆的碎片,在我们面前拼接出一幅幅波澜不惊的过往。她的回忆成为我们相惜的温暖和精神的依靠,我逐渐了解和认识了母亲。
母亲是山东沂蒙山区的儿女,她出生在一个农村中医世家,受重男轻女封建文化传统的影响,未上过一天学。那个年代的女孩不到十岁就要缠足,她被父母逼迫缠上裹脚布,可她不甘忍受这种折磨,转身就用剪刀剪掉。家人又是一番折腾逼她缠足,并轮流守着不准她拆,她乘看守的人睡着了,偷偷拆开逃出家门。她被抓回家后,家人继续逼她缠足,她直接告诉他们,再给她缠足,她毋宁死!她的决心及一次次顽强反抗,终使家人不得己而放弃。旧时的女孩子大门不准出,二门不能迈。私塾学堂不让去,女红她又不愿学。她憎恨传统的封建礼教,身为女子,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不愿生活在这个家庭,但又苦闷无奈。自日寇侵略家乡,烧杀抢掠,百姓遭殃,生活越来越艰辛难熬。
1945年初春,父亲所在的八路军山东纵队完成对日寇反扫荡的任务后,驻扎在母亲村庄。那些天,她偷跑出家门看他们集合训练、休整装备,擦拭武器,洗涮缝补,生火做饭。他们不但不驱赶她,还拿食物给她吃。这帮骑马扛枪的铁血硬汉,对乡亲们和蔼可亲的态度,天南海北的话语,血气方刚的气质,果断勇猛的行为让她受到强烈感染。一个个有思想、有血性、不畏艰险、不怕牺牲的精神仿佛一缕清风吹拂着她的心,让她有了最初的感性认识。围坐在大伙中的支队长侃侃而谈的话语,口中时不时蹦出从未听过的新词:革命、共产党、民族危亡,抗日救国、无产阶级、资产阶级…让她耳目一新。她如饥似渴地听着,心胸豁然开朗。当队伍从她面前经过,她望着骑着高头大马,腰上别着盒子枪的支队长,心生羡慕,感到神奇和向往。她知道这就是传说中为穷人打天下,驱逐日寇、保卫家园的八路军。她渴望像他们一样干一番大事,渴望走南闯北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天夜里,当得知部队连夜开拔,她未告知家人,悄然独自跟随在后离开了家。一夜的急行军,天刚蒙蒙亮,尾随在队伍后面的她被发现了,此时已离开家走出了百十来里。大伙都纷纷劝说她回家,告诉她,他们干的是杀鬼子打天下,刀枪见血,人头落地的事,是不适合女孩子干的。她听了不但不怕,还很不服气:“女人怎么啦?昨晚就比试了,你们走多快我走多快,我一步也没落下,这个队伍我跟定了!坚决不回”!她的执着和坚定改变了她的人生,从此队伍里多了一名女战士。
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烽火岁月,她跟随部队打仗行军,识字扫盲。在战争中学习、在战争中实践,掌握了战伤救护知识,成长为一名战地卫生员。她参加的第一场战斗就是解放临沂,那是日冦投降的前夜,八路军把日军打得四处逃窜,伪军依靠日军留下的坚固工事固守顽抗,他们两次攻击城垣未果,最后在兄弟部队支援下以爆破筒,炸药包配合总攻,用血肉之躯冲破重重封锁,全歼日伪军占领了临沂。她第一次被残酷无情的战争场面所震撼,被身边战友的牺牲刺痛心魂。血溅火拼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刺激,撕裂了她柔弱的神经,让她坚强起来。在后来的淄川战斗,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她勇敢穿行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包扎救治、转移运送、掩护伤员。
最难忘的一个夜晚,是她独自在破庙里值守着十几名白天战死沙场的战友和经抢救后等待转运的几名危重伤员,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衣襟,再也见不到他们生龙活虎的模样,无声无息、冷冰冰地躺在她的面前。黑暗中只有一支蜡烛摇曳着若明若暗昏黄的光亮,四周万籁俱寂。忽然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似乎有脚步声走了过来,她不禁警觉和害怕起来,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想起队长临走前特意留下几支烟,叮嘱她:“小任,今晚你一人值班要警惕,害怕时就抽支烟,既解乏又壮胆”。她忙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着,吹灭蜡烛,一出溜躺在地上战友们身边。她吸了一口烟,烟味刺激喉咙,呛咳得眼泪哗哗。为了缓解心中的恐惧顾不了这些,一口、两口、三口…在烟雾缭绕中感觉自己融入到这个英雄的集体中,与他们同生死共存亡。激烈跳动的心脏撼动着她的灵魂,如梦如幻飘向天堂……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的英魂总在她眼前晃动。战火煎熬让她学会了抽烟,在吞云吐雾中释放了压力和恐惧,唤起了勇气和信心。母亲深有感悟地说:“其实死不可怕,死人更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活人”。那时听了似懂非懂,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么的耐人寻味!
一次转运伤员途中被敌人发现,情急之下她带着班里的战士沿着河边的开阔地跑,引开敌人。她们身后枪声大作,子弹在耳边嗖嗖擦过,她边跑边把随身携带的物品往河里扔,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她想跑得越远,伤员的危险就越小。渐渐的枪声离她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她累得瘫倒在地不能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横下一条心,今天就死在这里啦!马蹄声停在了她身边,四周一片寂静,她慢慢虚开双眼,“啊”!她和他们都不约而同叫起来,原来是来救援的战友以为她牺牲了,正沉痛地看着她,“小任,你还活着呀”!他们惊喜万分。为此,母亲常常以自己的腿脚为傲:“改变命运靠的是这两只大脚,能活到今天靠的是这双飞毛腿”!
母亲的回忆让我感受到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心路历程,知道让她第一次接受革命思想的人就是我们的父亲。在打击侵略者的战场上,在消灭蒋家王朝、解放大西南战役中靠打着绑腿闯荡南北的一双解放脚,从冀鲁豫一路向西再向南。经芷江进湘黔,解放贵阳,进军西南腹地四川,抢占乐山、蒲江、大邑,直至解放成都。让蒋介石割据西南,负隅顽抗的梦想彻底破灭。
父亲曾给我们讲过他和母亲休假回山东老家,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抗战时他们在鲁中军区的战友,解放后驻防在淄博67军的郭伯伯听说他们回来了,专程来看望他们。郭伯伯见到母亲,一把握住她的手,激动地半天说不出话。原来,他在战场上身负重伤,危在旦夕时,母亲出现在他身边,撕开他鲜血浸透的衣襟,判断为“开放性血气胸”,立即就地实施包扎处理,冒着烽火硝烟背起他就朝战壕跑,由于及时正确的抢救措施,把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郭伯伯感激地对母亲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感人的故事,让我马上想到电影《上甘岭》战壕里那个可爱的小护士,我又觉得母亲更像是《战火中的青春》中女扮男装的女排长高山,她是那么勇敢,那么值得敬佩!
母亲任传珍 摄于1950年
一天,从不爱看电影的父亲拉着母亲去看了电影《红日》。回到家,他俩依然沉浸在电影的氛围中,血脉贲张地争相回忆着当年孟良崮战役的经历,尤其是母亲一番血淋淋的描述听得我惊心动魄:“三天三夜里,我就没有合过眼,猫在战壕没日没夜抢救伤员,止血、清洗、消毒、包扎… 外面炮声隆隆,里面地动山摇,战壕随时都可能被摧毁。一批批伤员在停火的间隙被抬进来,满地躺着等待救治的伤员,断胳膊断腿的,伤口呼呼往外冒血的,肚子被打穿,肠子流出来的,一动不动已经牺牲的,那个场面真是令人窒息,太惨烈了”!母亲说:“战争结束后很长时间,她都不能摆脱那股血腥味,不愿吃肉、啃骨头,更不喜欢红色。一看见这些就会联想到战场上血淋淋的伤口、白生生的骨头和一具具尸体……” 她说:“那时候看见死人,已经不再有恐惧感,不知道哭、也没有眼泪了,心里随时都有死的准备”。说到这,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眼睛湿润了,嘴唇翕动着。这部电影触碰到她心底的记忆,勾起她对战争血腥场面不适的感官剌激和生理反应。经历过战争的人对残酷的场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何况那时她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她几度哽咽不愿再说。
母亲荣获“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奖章
之前,我从未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无从知晓他们的过往。他们那代人很少谈论自已的战争经历、革命贡献。正是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才知道了他们曾经的经历和其中原因:“…那是九死一生呀!面对牺牲的战友,我侥幸活了下来,仅仅是一个幸存者,一个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幸存者,哪有什么值得骄傲和自豪可言”。
办公室李秘书文化水平高,文章写得好,谈古论今,吹拉弹唱,多才多艺。下班后的空闲,母亲常去李秘书那听他讲古往今来的历史典故,有时还一起听戏唱戏,常吸引我们坐在角落旁听。一次,他们谈兴正浓,李秘书看见我们来了,就对母亲说:“任医生,后楼的娃们都在肖家河游泳,你也带孩子们去玩玩水吧”。母亲说:“我最怕水,这辈子就下过一次水,那个经历呀,终身难忘!”随即讲起了渡江南下的经历:…木排满足不了渡江部队需要,为尽快渡江,上级命令会水的战士直接游过江,把木排留给后勤部队装载武器弹药、物资器材和伤病员。老孙和大部队一起过江,把马留下由警卫员牵马带着她和孩子凫水过江。马褡子里一边装生活用品,一边装孩子,她在后面抓着马尾巴过江。她从来没有下过水,见到那么宽阔的江面,心里直发怵。她朝江面望去,看到不会水的战士有的抓住木排边缘的绳索,有的抱着漂浮在水面的木材,有的抓着驮着物资的马尾渡江。会游水的战士把枪弹、背包都丢在木排上,跳进水里,他们在波涛里上下浮沉,在江水中翻腾起伏,征服着波浪的冲袭,奋力划水游向对岸。木排上的呼喊声与波涛滚滚的冲击声融成一片,江水中马嘶人涌,千帆竞渡,感天动地的视觉冲击给了她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她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紧紧地抓着马尾巴将身体浸入江水中,努力把头朝上仰,尽量不让江水卷入口鼻。然而浪头一次次将她没入江中,她憋气难受,不憋气就呛水,也不知呛了多少次,喝了多少水。后来摸到点窍门,用嘴呼吸,浪过去后再把水喷吐出。终于与浪潮的博击中成功渡江,与大部队一起继续前行。李秘书听后举着大拇指感慨地对我们说:你妈妈真是女中豪杰,了不起,了不起!这番谈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母亲的离休干部荣誉证书
正是因为姐姐是在襁褓中、在马背上跟着父母渡过波涛汹湧的长江,父亲给她起了具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波”,又依次给我起名“涛”,妹妹“湧”。过去用繁体字,“濤”字笔画多不好写。喂养我的奶妈不识字,为方便易写,她就给我起个小名“小分”,寓意:从小与父母分离。久而久之在保育院被沿用成大名“小芬”。
母亲为感谢喂养我的奶妈,曾带着我们专程去安仁镇找奶妈。她凭着自己当年的记忆,在那条街上挨家逐户询问,走了好几个来回,仍无结果,令她非常失望和沮丧。接着她又带我们去当年托管我们的18军安仁镇保育院(刘元瑄公馆)。在那里,我们与曾在保育院工作了几十年,仍留守院内的几位老师不期而遇。母亲与她们攀谈起来,告诉她们,我和姐姐都是在保育院长大的孩子。虽然与她们互不相识,但却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她们热情地介绍保育院撤后的现状,指着院里的老屋告诉我们哪里是寝室、活动室、办公室。当母亲在交谈中提到父亲名字,她们几乎异口同声的说:“孙政委,咋个不晓得嘛!!并相继说起对父亲的印象,这个说:“他经常来保育院,莫得架子,我们都认得。”那个说:“他戴个眼镜,像个知识分子,做报告多有水平的。”尤其是当听到她们说,父亲被拉到保育院批斗,她们不去参加批判会,被骂成“保皇狗”时,感动得我们热泪盈眶。
张克林叔叔(原50军149师副师长)只要到成都开会或出差,就来看望母亲。每次他人未到,“老班长”!“老班长”!连珠炮似的呼唤声就已到了,一见面就像姐弟般亲热无比,又是握手又是互相拍打着,高门大嗓,有说有笑,讲起话来掏心掏肺。最初听他喊“老班长”时很诧异,张叔叔告诉我们,他入伍后就在母亲班里,由于年龄小,母亲像老大姐般关心他,帮助他。他从新兵蛋子成长为老兵,后来下连队,一步步成长起来。他们之间的战友深情打动我的同时,也让我们不解,为此我们“数落”母亲:“你怎么就不进步呢?你救下的伤员当了军长,你班里的新兵成了师长,你的老战友是公安厅厅长、是省委组织部长……你到头来就只是从班长变成了“老”班长呀!她听了淡然一笑,不以为然的说:“我是女人嘛,战争年代对身体摧残太大,转业到地方是组织的关心,我知足啦”!她回答得那么坦然,心态是那么平和,她感性的语言里透出朴素的人生追求,“平凡如我,伟大于他”!不禁让我怦然心动。
有句流传甚广的话:“战争,让女人走开”。然而,战争何偿让女人走开过?古有花木兰,今有娘子军!虽然母亲后来转业到地方医院做医生,当院长,但母亲的花季是绽放在血与火的碰撞,枪与炮的厮杀中。虽然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卫生员,不是冲锋陷阵的英雄,却在战场上用自已的青春热血救护了血溅疆场,出生入死的英雄。虽然她没有亲手消灭敌人,却在战场上把自己无私的爱和力所能及的光和热奉献给了英勇杀敌的勇士们,她人生的高光时刻是在战场上。
一次联勤部疾控中心在军区大院办公区和住宅区执行消杀灭任务。同事回来后很有感触的对我说:“印象最深的就是到你家,你妈妈好谦和,你家好简朴呀!一墙之隔,差别好大!老干部比不上新上任的”。我把原话转述予母亲,她不屑地说:“家里人少,要那么多家俱做甚?年纪大了,沙发坐下去就起不来,只能当个摆设。只要家俱用着顺手,衣服穿着舒服就行了,我们不跟别人攀比”。几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漫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然和从容”。杨绛先生这句话深深打动我的同时也让我联想到母亲,这不正是她一路走来,对生命认知的写照吗!她年轻时渴望改变命运,当经历了波澜起伏的人生后,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老年的她随和淡然,不居功自傲,追求平淡是真的生活状态。
父亲被野蛮批斗的那两年,母亲始终坚定地陪伴在他身边,给予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持。她对我们说,“是你们的父亲让我懂得革命理论并走上革命道路的,我最了解他,他是忠诚的共产党员”!有人曾谋划把母亲抓去与父亲一起批斗,杨兰英阿姨得知消息,悄悄赶来告诉母亲,让她做好思想准备。母亲说:“要抓我去批斗,我就问问他们,孙治平是走资派,拿出事实来。他为前方部队尽心尽力服务,难道错了吗?他们打过鬼子吗?上过战场吗?放着好日子不过,到处乱蹦哒咬人,吃桃的想把种桃的码倒啰!母亲的话,听得我浑身散发出荡气回肠的感觉,腰板都挺直了。然而面对严峻的现实,我们时刻替父母提着一颗心,揑着一把汗。
一次母亲不慎摔倒,膑骨骨折。做完膑骨固定手术,她执念般坚持要回家治疗,麻药劲儿一过,疼痛难忍,辗转反侧。我们三姊妹和公务员七手八脚使出浑身解数,折腾到半夜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见到什么效果。晚上,父亲回家见状,将公文包一丢,二话不说立马直接跳上床,麻利地把母亲抬起,一屁股坐在她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支撑起她,不时调整着体位,反复询问母亲的感受。他将母亲揽入他宽阔的胸怀,用他温暖的大手握着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安慰,渐渐地母亲安静下来。那瞬间发生的一切,令我始料未及。父亲60多岁了,工作了一天,深夜才回家,身手还如此敏捷!这极具视觉感染力的情景撞击着我的心,令我久久不能平静。我深情地凝望着他们,真希望他们能感受到女儿这份无声的爱和感动!多少年来,这个画面依然分外清晰,分外美丽的留存心间,成为我一生珍藏的感动记忆。他们那代人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浪漫爱情。但是,他们的爱体现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是经过战争洗礼、艰苦岁月磨砺的;是那场劫难中相互信任、相互支持下走过来的;是真挚而深沉的,是平淡而坚韧的!
父亲孙治平 母亲任传珍 摄于成都北较场 1980年
2006年春,母亲咯血,经检查确诊肺癌。这是父亲病逝后对我们猝不及防的又一次打击。当母亲的战友张韻清妈妈得知母亲病重住院,不顾自已年事已高,第二天一早就乘火车从郑州赶到成都。每天在医院陪护母亲,分担她在抗癌治疗中的痛苦。出院后依然陪伴在母亲身边,给她战胜病痛的信心,让她乐观坚强的治疗。张妈妈告诉我们,1950年18军在成都征招学生兵,她应征入伍,分配到卫生队与母亲一起工作。母亲不摆老资格,处处以身作则,为人真实直率。她们默契配合,互相信任,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1955年女兵集体转业,她分到成都,母亲分在广汉。她马上找上级领导,要求与母亲分在一起。别人不理解,谁都想到成都,你咋不愿意?她说:在哪里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与对的人在一起,工作才带劲,心情才舒畅。经多方努力最终与母亲分在一起,她们成了一生的挚友。
母亲任传珍与张韻清妈妈
年近八旬的杨兰英阿姨,几乎每天风雨无阻,步履蹒跚拄着拐杖到医院看望母亲。在母亲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最后日子,已起不了床,说不出话。杨阿姨坐在她床边,她们彼此守望,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在默默陪伴中完成心灵的交流。临走前,杨阿姨贴近母亲耳边说:“你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母亲听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杨阿姨的手,依依不舍,泪如泉涌。杨阿姨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两双手紧紧相握,久久不肯松开。
母亲去世后,我们去看望杨阿姨,她告诉我们,她1944年参加新四军,与母亲相识在1947年,那时她在豫皖苏军区三分区,经常往来于母亲所在的豫皖苏军区一分区传送文件,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她和父亲的老战友李久盛伯伯从认识到牵手终身,是母亲为他俩牵线搭桥,结为夫妻,相濡以沫终身。她从河南解放军女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18军54师后勤生产科工作,与母亲成为亲密无间的战友,相互信任,相互关心,情同姐妹。并肩南下入川,挺进西藏。听着她们之间有哭有笑、有情有义的故事,被她们超越半个世纪的战友情谊深深感动。
李久盛伯伯与杨兰英阿姨
床前的守护,是我对母亲的又一次重新认识。我来到病床前,她斜依在床头,无神的眼睛,毫无血色的面容,疾病折磨得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她曾经说话中气十足,现已细若游丝。她曾以为傲的飞毛腿,现已步履维艰,我真实而确切地感到母亲病入沉疴。她不再是曾经我以为的那个永远正确,能顶着天的人了,而是随时需要守护和帮助的重病患者。我不由得喉头一阵哽咽,对她说,我来照顾你,让姐姐休息几天吧。她慢慢睁开眼,半晌没吭声。我的心立刻纠起来,该不会是嫌弃我笨吧。她闭上眼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对我说,你身体不好,就不用来了,还是让你姐照顾我。我一听就急了,对她说,你心疼我,你就不心疼姐姐吗?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对母亲说过如此动情的话。沉默了好久她又说:“我过去对你不好,你不要记恨。不过…”我没有想到母亲会对我说这句话,不过什么?我不想往下猜想,只想记住母亲的爱就足够了!想想我生孩子后上班,她怕影响我工作,第一时间把孩子接到她身边请阿姨照顾。最难忘的是,1979年2月16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的前夜,母亲打电话到单位通知我即刻回家,特意嘱我抱上刚满5个月的儿子。父母带着我们,在夜幕下驱车前往火车南站,为即将开赴前线的爱人送行。站台上,我看见一列列盖着伪装的辎重武器的列车风驰电掣般驶过,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队伍在月色中有序地登上军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硝烟气息扑面而来,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战争一触即发。此时此刻,“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的情景就在眼前,四周萦绕在紧迫肃穆的氛围中。父亲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要有思想准备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话中含义,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那时我们随时都准备着死,没有眼泪,也不会哭……” 父母都是抗战老兵,是战争的亲历者和幸存者,上战场就意味着牺牲。有他们在身边,我感觉不到丝毫害怕和担心,反而生出光荣自豪的使命感。我想这也许就是与他们共同生活,耳濡目染下的成熟吧。生命给我们种下残缺的同时,也给予了等价的馈赠。母亲有意无意间对我们说过的话,她对待事物的态度和行为深刻地影响着我,并成为我人生中最厚重的礼物。
一想到龙应台《目送》中曾经打动无数人的那句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就想起1969年初春的清晨,母亲送我们去当兵。赶往火车站的路上,我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似的,有种每一步都踩在梦想上的感觉。站台上,她反复叮嘱,依依不舍地与我们告别,而我则恨不得一脚踏上火车,就像她当年义无反顾,独自一人绝决地冲破封建牢笼束缚,投奔八路那样,去闯荡天下。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窗外母亲的身影渐渐消失。
五年后,我踏上回家的路,可谓归心似箭!我不敢相信,昨天的一切竟成为人生路上追不到,找不回,忘不掉的回忆。然而我己不再是原来的我,年少时想逃离的家成了我日夜思念的地方。军营生活的磨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相处,让我学会了理解、宽容和珍惜。当人生的阅历越来越丰富时,才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的爱是最无私的,除了他们,不会有人无条件支持和信任你。对母亲的怨恨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眼界的开阔,以及母亲性格的改变而逐渐淡化。每一次回家,都会感到父母渐渐老去。每一次离别,心里都会有几分秋凉的感觉。世间万物,生老病死,其实就是一次次的生命轮回,在一代代的传承中相互目送。
母亲最后的日子,虽意识清醒,但己枯若残荷,生命的余韵渐行渐远。我渴望向她表达自己的心声,抚在她的肩头亲昵地叫她一声“老妈”。但我们之间早已筑起的心墙又似乎注定让我不会有言语的煽情和肢体的亲密。我这个女儿是不是太不够格了?想想我与母亲出生于不同的时代,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轨迹,包括家庭环境,成长经历,不同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我尝试利用照顾她的机会弥合深埋于心间的伤痕,表达自己的情感,赞美她青年时代的叛逆勇气,敬佩她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精神,坦言自己的性格缺陷、愚笨、胆小,不懂事。她听了我的话对我说,你不要光说自己的缺点,你爸爸生前对你期望值很高,对你工作成绩很满意。你打报告提前退休,我就不同意,真想让你再上一个台阶,但想到你从小身体就不好,早点退休也是好事。听到母亲的话,我内心翻腾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这不就是我一直想得到的母爱吗?我还有什么理由记恨母亲?我知道只有母女之间相互理解,才能用爱与宽厚治愈人生的缺憾,解开心结。
这张照片,已不仅仅是一张照片,一段经历,它是儿女对父辈的怀念。想起成长中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那些藏在心间对她的敬与爱、恩与怨,那些关于母女之间的往事、情感碰撞、无法弥合的生命之憾,都随着笔端的倾述飘散开去……
在建军95周年之际,谨以此文怀念我的母亲,祭奠18军的前辈们。今天新西藏的岁月静好,是你们爬冰卧雪,艰苦奋斗,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老西藏精神将在我们手中薪火传承,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