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边防找英烈
■ 赵 诣
忘记意味着背叛。如今的岁月静好,是他们流血牺牲换来的。
——题记
前夫血战朝鲜战场,长眠异国他乡;儿子戍守边关,葬身雪域高原;大姑不甘自家“绝后”之厄运,找回一位对越反击作战的英雄“儿子”续写“衣钵”……
2018年,国家《英烈保护法》新政出台,当地政府通知她家去领取“光荣之家”荣誉牌、军烈属安置房,然而却无人领取。上门的英雄儿子在通知的头一晚因故去世。
一家两代三位英雄, “双烈士之家”和英雄母亲的故事,不可“冤魂”。
我从小就耳闻大姑家的英烈故事,后来我也参军服役多年,逐渐对大姑一家的英烈故事,特别是表哥的死因之“谜团”表示疑惑。多年来,有人说他因公牺牲,有人说他私驾车祸而亡,还有人说他去尼泊尔贩走私物品惨遭车祸而难以启齿……
我是否能把表哥的死因搞个清楚,是否能为英雄之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呢。在内地服役17年,我仅去过西藏一次。那是部队搞后勤运输拉练,部队走到拉萨郊外就驻扎下来了。夜晚,透过帐篷外繁星满满的夜空,遥望西边隐约可见的雪山,心想表哥的部队应在雪山方向的不远处。
然而天亮一问,距边防大约还有一千公里,而且道路崎岖难行,开车还要走好几天。部队集中外训,我没有“放单飞”的机会。
转业后的2015年夏,我计划边旅行边前往表哥所在的边防团。当旅行团走到日额则时,前方传来消息,因此前尼泊尔发生大地震,造成通往边防线的多处公路垮塌、断裂,西进再一次“打住”。
西藏边防高原美景。(赵诣 摄)
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要让军人成为全社会受尊重的职业。当习总书记在2018年“两会”上发出馈耳的号召并宣布组建“退役军人事务部”时,我热血澎湃,新时代军人的新春天来了。5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烈士保护法》颁布并实施,更给了我强大的精神动力与法律支撑。
曾任四川新闻网的记者张雪松应邀与我一道造访表哥老家及相关部门。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我们找了一天,表哥所在的家乡阆中市民政局、人武部,两个部门的档案室、电脑系统里,连表哥的一个名字也没找到。
失望伴着“不平”,更加坚定了我找表哥的信念!我要给在天之灵的表哥及其父母一个清白,一份交待!
我的老家曾是红四方面军战斗生活的地方,曾发生过数十次战役、战斗,有40多位红军官兵长眠于此。
老家红军烈士纪念碑。(赵诣 摄)
“春天观攻坚战” “吴家山保卫战”,红军革命的火种,打仗的英勇故事,从小就在大姑的心灵里扎下了根。
解放初,大姑嫁到老家红军山的另一侧高家嘴。新婚当月,朝鲜战争爆发,而大姑却要去当兵,要到一线战场去。
她瞒着家人去应征。
“啥,我也要去!”大姑父见她穿着一身军装回来,“不服气”地也冲向乡武装部,他也要去报名应征。
夫妻俩争执不下,接兵干部劝慰大姑,“前线战事告急,战场更需要男人,你就留在家里,让丈夫先去吧。”大姑伤伤心心地哭了。她知道,姑父这一走,还哪轮的到她了?新军装只穿了一天,大姑很不舍地把军装还给了武装部。
大姑父参军后,新兵训练一结束直接拉到了朝鲜战场。大姑与姑父的通信经常中断。大姑知道前线阵地战事惨烈,那有时机写信?第二年冬,姑父所在部队在与敌人的拉锯防御作战中,被敌机的炸弹雨点般地倾泄而来,姑父所在部队奋力还击,半数官兵战死,大姑父也未能幸免,一个骨头趾、一件衣物也没能捎回来。
据说,这场战役就是著名的“上甘岭”保卫战。第二年春天,大姑才收到一张草纸印的“烈士证书”(那个年代纸张也极其匮乏),新郎姑父壮烈牺牲,年仅22岁。
后来,我们在阆中烈士陵园找到了大姑父的名字,他牺牲的时间是1952年11月18日。
阆中市烈士陵园烈士碑刻名录:原高观乡 高尚节(赵诣 摄)
后来,大姑“娶”了上门老公再婚,生了表哥高德普。
表哥自幼是位勤劳好学之人,读书一直成绩优秀,初中当上了班长,根据当时的政策,毕业被推荐考试去读中专。然而录取通知书却被 “关系户”顶替,表哥被迫回农村。
回农村务农,生产队会计见他一“白面书生”,给他按“半劳动”计公分。当时农村对妇女叫‘半劳动’,男人叫‘全劳动’。表哥很不服气:“我不比其他男人们干的少,凭什么不按‘全劳动’计分?难道我不是男人?”
会计不依不饶,两人为此吵闹。为了不输给壮年男,表哥重活累活抢着干,有时加班加点,所干农活总靠前。后来,会计只有按“全劳动”给他计分。
回家务农没有前途,不如当兵找出路去。表哥将此想法告诉了爸妈,大姑与继姑父纠结了好几夜。有好心人相劝:“独子就别当兵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老两口以后乍办?”大姑两口子深知,儿子性格倔强、自立,又尚军习武,如果不让其去,他的理想与希望何在?男儿有志在四方,俩老口决定支持儿子当兵去。
然而命运多桀,报名参军又被人“挤掉”。消息传来,表哥憋屈至极。急冲冲跑到乡政府领导办公室:“我体检、政审均合格,为什么通知没有我,要不我就到县里去告你们?”软磨硬缠,领导答应来年一定让他去。
第二年,他如愿以偿。他入伍来到珠峰边防某团。小伙子帅气、勤奋、灵光,写得一手好字,新训一结束就被团首长相中,被调去当警卫员。第二年,被留在团机关伙食团任炊事班长兼采购员。第三年,被调任团汽车连学驾驶。
三年里,立功,入党,当班长骨干。表哥全身心工作,从不提回家,连年被评为岗位标兵,业余时间还自修了烹饪技术、汽车维修、高原养殖等专业,被团评为“自学成才标兵”。铆在边防一干就是4年,从不提回家。
家中父母体弱多病,女友谈了两年也素面未见,他怎不想回四川与亲人团聚,与女友相亲相爱?但他从不叫苦叫累,从不给组织提任何要求。但领导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次,团里有机会安排人到成都出差,团领导安排其随一位机关股长前往,目的是让他路过四川可以回趟老家。他心领神会领导“好意”,但觉得不能借机搞特殊,强忍住婉言谢绝了。
“待我随团队把转业干部物资运往拉萨,顺路即可回家看望你们!”1982年秋,在表哥父母及其女友的再三催促下,表哥顶不住领导与家人的双重压力,他决定执行完本趟任务就回家探亲,大姑及其女友收到来信喜出望外。
收到来信的大姑、大姑父及其表哥女友天天在村口望眼欲穿……
两年前,大姑托人给表哥介绍了女朋友,她俩鸿雁传书、情感甚笃。大姑提前把结婚彩礼都准备好了。然而,等了1月、2月、3月,从山野雪花飘飘,等到庄稼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仍没见表哥一个人影儿,连一个口信也没人带回。
山高路远挡不住亲人的思念。大姑与表哥女友准备着盘缠,想要前往表哥的部队看个究竟。她俩带着干粮携着表哥的信件地址,步行和辗转汽车三天三夜,走到了成都汽车站。然而,她们跑遍了成都当时的三个汽车站,也没买上一趟去西藏的客运车。后被“黄牛”带上一台货车,拉到半夜里就把娘俩扔到荒郊野外的公路上。她们只好顺从,所带钱与粮票大部分被骗走,只剩了几元钱和几个馒头。娘俩边走边问路,边搭乘好心人的顺路车,又折腾了四天,才从川西返回到川北老家。
终点又回到起点。娘俩又眼巴巴地天天望着村口,希望看到表哥的出现。然而,又盼了3个月,杜鹃鸟滴血声声,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儿。
大姑等待儿子从西藏边防回来,等了近一年。写信说好的:“年底回来完婚”,人到哪里去了呢……这种等待、煎熬,我们常人怎可体味?
大姑一家和亲朋们的心都提到嗓门了:肯定出事了!亲戚、长辈们四处打听,才从表哥一同入伍的战友家得知,表哥半年前在执行运送转业干部物质运输任务时,因车祸牺牲了。部队领导担心表哥父母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吩咐回乡的战友暂不要告之。面对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战友们也有悲难言啊。
这是1983年的春天,万木复苏,而大姑充满希望的心却永远地破灭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阆中人武部大院里,早已坐卧难安的表哥一家老远见到部队的领导伸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时,当即“天崩地裂”,全家人哭喊成一团……大姑当场晕倒,口吐白沫,被送进县人民医院。
于大姑一家,这是永远难以接受的悲恸,部队上下隐瞒了这么久,骨头儿也没给捡回来一个。原本盼儿荣归故里,续承“香火”,如今却“断肠人在天涯”……
在医院苏醒过来的大姑又从病房中冲出来,先跑到民政局,接着又跑到武装部,大哭大喊要见儿子。他一看到穿军装、带军帽的军人,疯狂似地扑过去抱着直喊“儿子、儿子,你回来了……”表哥一同入伍的战友任玉禄讲起他亲身经历此事时悲叹不已。
那天,任玉禄正好到县民政局办事,大姑被人拉开劝住后,听说小任是他儿子一个部队的,当即又抱着小任嚎啕大哭,紧紧拉住他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她哀求小任不要离去,要回她的家去当儿子。
“太惨了,我从没见过如此之惨状,我也跟着哭了好多次……”任玉禄一同来到大姑家,老老实实给大姑当儿子。他住表哥的房间、用表哥的衣物,陪伴、照顾了表哥父母10多天。此后,与表哥一同入伍的好几位战友也相继前来看望,给大姑轮流做儿子,临走时大姑都要拉着、哭着不让他们离开……
不久,大姑患了精神幻觉症。他数十天吃不好、睡不着,常常迷幻中见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儿子。一次,她半夜从床上跃起,带起枕边的军帽,边喊表哥乳名:“普儿、普儿,你回来了,让我摸摸你……”,边在空中摸却怎么也摸不着,一直冲向屋外夜幕里。老邻居高洪镜讲起此情哽咽不已……
造访大姑家邻居。(左一为表哥同村一起入伍的本部队战友,右二为作者)(赵诣 摄)
高洪镜抹着泪说,那时我们经常听到你大姑从屋子里跑出去,大哭大叫,我们好几次夜里出去寻找。有时跑到山坡上,有时栽倒在水沟里。这一次我们在水稻田里找到她,她成了一个疯狂吼叫的泥人,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救上岸时,她手里还抓着那顶军帽……不知道她那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几个人拉都拉不住。
高洪镜说,自你表哥走后,你大姑、大姑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姑患上了精神病、高血压、风湿心脏病等疾病。第二年,大姑父患食道癌,三月卧床难食,活生生饿死。不久,大姑患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大姑病逝于镇医院。“落叶归根”是家乡土葬的传统,亲朋们把她抬回来。然而,家族长者们却不让她的遗体安放于堂屋搞祭祀,说大姑是死在医院(家乡之外)的人,按祖传规矩,她的灵堂不能设于堂屋里。
表哥老家的堂屋。(赵诣 摄)
这难煞了亲友。堂堂的高家正族媳妇,又是军烈属,难道把遗体放在露天坝里,那样也太没尊严了。难道军属、烈属还抵不过一道陈年旧俗?这掀起了我们赵家大族的不满,百余男女老少带起锄头、扁担聚集高家大院子讨说法。有人情绪激动,有人摸拳擦掌:要强行抬进去!
僵持数十分钟,惊动当地领导及派出所警察前来调解,最后双方各让一步,让大姑的遗体安放到堂屋大门外的街沿上,高家放专场电影晚会以示安抚与致歉。
此前安葬表哥时,大姑、大姑父为表哥制作了个简易的木板棺材,棺材里放了一套军装和一张军装照。虽是为军为国牺牲,大姑仍遵从乡风民俗,表哥是英年早逝,他的简易棺材也没让放进高家大堂屋,也没开追悼会。但大姑仍“体面”地请来乡村乐鼓队,锣鼓喧天地把表哥欢送到屋后老坟地旁下葬。当然,依旧俗,英年早世的表哥没能安葬于老坟地。大姑去世前曾留下遗言,她死后要与儿子安葬在一起……大姑与儿子“合葬坟”位于老坟地旁边的山坳地,儿子的尸骨远在相隔数千公里外的西藏高原,表哥成了周遭唯一“照片坟”的过世者。
自得到表哥去世的消息,为表示对军人坚定的爱,决意要替表哥照顾大姑一辈子,表哥女友一天也没离开大姑的家。大姑没有女儿,把她当亲闺女一样待, 并四处托人提亲,要找一位复转军人“上门”,继承她家“姓军”的“衣钵”。
母女俩不忍分离。善良、纯情的表哥女友改口喊大姑为“妈妈”,表示要永远陪伴在她们的身边,是女儿也是儿媳,等待大姑心仪的“儿子”出现。
那年底,执意要为“女儿”找一位退役军人的大姑托媒人介绍,表嫂与一位我老家同乡参加对越反击作战的退伍军人结了婚,他叫刘学文,是一名共产党员,荣立过战功,此人形象好,气质佳,大姑一家很是喜欢。
刘学文负过战伤,腿部还有残留的弹片。当年反击战转为防御战,在“猫儿洞”一蹲就是两年多,患有严重风湿关节炎,加上腿部弹片伤疤,一遇天气骤变,关节炎疼痛难忍,无法上山种地,家境十分困难,为维持生计,表嫂外出务工。不久夫妻因故而离婚。2018年秋,单身一人的刘学文因误食药酒中毒,抱憾而死。遗憾而不巧的是,他去世的当天,当地政府通知他去领“光荣之家”荣誉牌、军烈属安置房,然而却无人去领取。
图为刘学文的战斗立功证书。(赵诣 摄)
香火断魂,大姑家后继无人。这坚定了我要去西藏边防找寻表哥的信念。我多方“联姻”同伴,与老战友邓班长一道前往。
邓班长是我近30年的“铁哥们”,听了我的想法,当即表示为我“扎起”。2018年端午节前夕,我们启程了。让我没想到的是,腰圆身壮的老军人,一到拉萨就 “高反”厉害,当晚又吐又拉,打了“吊针”。原来,他进藏前就患有轻度性肠胃炎。我与医生一合计,着眼安全,劝他“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早,我送别邓战友,搭上了开往日额则的火车。我也没想到,一路“高反”也侵扰着我:胸闷、头晕,难以入睡。第三天又被高原风吹感冒了,发热、流鼻涕。幸好有战友送来了“高反药”与氧气袋。第三天傍晚,我顺利到达定日县表哥所在的边防团。
一下车,只见龙卷风四起,沙尘满天,站不稳脚。我拖着行礼箱,眯起眼睛找路。除了军营里有几排绿树,四野全是一片荒漠。“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原来,这就是表哥战友们常常调侃的既爱又恨、想来又来不了的第二故乡(表哥战友都60多岁了)。
感谢日额则军分区、表哥所在团的领导派人对资料的查阅和派车。感谢团政治处邱干事及其驾驶员的一路陪同,他俩与我一道跋山涉水、穿越无人戈壁沙漠,历经大半天,找到了表哥所在团的老团部及团烈士陵园。
山还是那座山,房还是那些房。虽部队换房11年,营区租给当地做畜牧业养殖基地,但营房依然整齐肃立,营房大门及营区基本场景未变。当手机照片发回表哥一同入伍的战友微信群时,一石激起干层浪:忆峥嵘岁月,青春热血挥洒边疆终无悔;唤激情芳华,偬倥戎装战友情谊永难忘。当晚,表哥同班、同连、同团的数十个战友纷纷与我取得联系,在网上发表感慨:有赞颂军旅青春的,有感叹时光流逝的,有怀念战友故去的,有感慨优抚政策的……
表哥所在的团警卫排营房。(赵诣 摄)
表哥同班战友邓灵老兵从广东发来了与表哥的合影照。这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亲朋能见到表哥的唯一一张照相。那是他们团警卫排全体同志的合影,个个青春帅气,兵味洋溢。老家微信群的亲属们看到表哥,引起大家一夜思念:太可惜、太可惜这个标致的小伙子,太可惜这个充满希望的家,要是高德普没出事该多好……
表哥所在的团警卫排全体同志的合影。(前排左三为表哥)(赵诣 摄)
我家三哥正值60岁退休,看到40年未曾见面的一同长大的表哥照片,思维万千,彻夜难眠。儿时一起玩耍、一起干农活与从军送别的画面历历在目,他难过地流泪数次。他很感慨,他与表哥是初中的同班同学,比表哥晚一年去当兵,当的也是汽车兵,而他幸运而安全地转业还乡。
离开团场,我们前往团部烈士陵园。放眼望去,老远就看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坐落在高高的山岗上,偶有朝圣和穿袈裟的人经过,随行的两位战友说陵园就在寺宙的附近。这样好的风水宝地,我误以为它就是烈士陵园。
然而,我们在这一带戈壁山坡上周旋,足足找了3、40分钟也没找到一座坟茔、一块墓碑。这是一片黑灰色戈壁山岩,山脚是凹凸不平的洼地,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难见异色。我们从寺庙附近往山下腹地搜寻,连一个坟墓的影子也没找到。
爬上山嘴找信号打手机询问团部的老同志,根据他们的电话所指方位,我们折返到山坳入口深处,才惊喜地看到一排光秃秃、黑褐色的坟堆。表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喘着粗气,三步并着两步直奔坟地,心嘣嘣直跳…… 随行边防团两位战友证实,这就是他们老团部的烈士陵园。他们说,以前他们来扫过墓,只是这旮旯的确太不显眼、太难记忆了。
这哪是想象中的烈士陵园?俨然是用一些不规则的石块、石片垒成的石堆,这些石堆就是所谓的烈士坟,一个围栏、一个牌子、一个名字也没有。这种荒芜和不显眼与山腰上金碧耀眼的寺庙形成鲜明的对比……
用石块、石片垒成的烈士坟。(赵诣 摄)
面对这一排大小不一的坟头,我们数了数,戈壁坡上有19座,山脚洼地有一大一小两座。听邱干事介绍,下面两座是家属的坟。经电话证实,这是与表哥同车去世的战友老婆及其3岁孩子的坟。
我们无从考证哪座坟茔属于表哥。打电话向表哥战友们,有人说是顺数第三座,有人说的倒数第七座,因表哥死后,陵园的坟墓又增加了几座,所以很难确定准确位置了。心想,都是先辈与英烈,就一起看望、一起祭奠吧。
我取出从内地带来的香蜡和纸钱,向21座英烈开启了“一个人的追悼会”。风太大,好不容易点燃纸钱,一丢手又吹得个漫山遍野。
“亲爱的表哥,我是你的表弟赵诣,我来看望你了。我终于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来到了你的身边。首先,对你保卫祖国的和壮烈牺牲于祖国西部边防,感到莫大的悲伤和由衷的敬仰,请允许我代表你的家人、亲戚长辈、还有你一同入伍的战友,对你表示赤诚的问候和深切的悼念。他们难以一一到来,但我们一直惦记着你、想念着你。我要把你父母生前的愿望说给你,也要把老家亲朋的期盼带给你。
我在烈士坟前祭奠。(赵诣 摄)
你的父母得知你出事的消息痛不欲生,悲伤数月。他们永远也难以接受你离开人世的残酷事实,相继在三年内患病去世。他们在老家后屋老坟地旁为你安葬了‘照片坟’,你妈妈病逝后也与你合葬在了一起。我愿尽我的绵薄之力,查找你的实证资料,抒写你全家的英雄故事。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表哥,祝你和长眠于此的战友们永垂不朽,愿你们与亲人同在,与珠峰同在,与祖国同在!”
……
“念一心悼词,你是圣洁珠峰永恒的卫士。
鞠三鞠躬,你是咱革命军人不朽的灵魂。
捧一杯黄士,我愿携你踏上返乡的旅程…
我将视这杯黄土为你的骨肉与体温,带你回到老家的坟地里,让你回到你父母的身边……
你回归故里,让时光倒流,实现你从军的荣光与梦想,也是你父母、你女友的最大夙望。
英雄魂归故里,你自穿上军装、远离家乡,从没有回过家。如今,我们一起回家吧……”
祭悼毕,太阳已偏西,我们抓紧时间返回边防团。伴随“呜、呜、鸣”的山风,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很快远离烈士陵园的地平线。当我再回望那片老团场,仍然只见山岗上那座金碧辉煌的老寺庙,那遍令我魂牵梦绕的烈士陵园早已不见踪影……
远离烈士陵园,我思绪难平,坐在吉普车后排默默地流泪了。表哥,这是我第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前来看你,也是唯一一次前来看望你的亲人。久违了,表哥,我们对不起你,亲人不应忘记你,祖国也不应忘记你。
取经不在于西天,在于路途。
救主不在于如来,在于我心。
高原的美景,可远观难以亵玩焉。去找老团部的道路十分颠簸,有的中断,有的在维修,我们“摇曳”着吉普车,边冲锋边找路、问路,如同在“战火硝烟”里冲锋。当你身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美景时,其实是被恶劣的气候和环境所折磨。黄沙肆虐,让人睁不开眼,人一下车,战友的绿军装成了灰军装,头发、眉毛成灰白了,满嘴的沙尘。官兵们常年与狂风、黄沙、石子、烈日为伴,被亲切称为边防“四宝”。
黄沙肆虐的高原。(赵诣 摄)
喜马拉雅山南麓一带,氧气含量只有内地的一半,被生物学家称为“生命禁区”。数十年来,成千上万的边防官兵站岗放哨于此。他们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生命。
让表哥的排长罗国坤终生难忘的是,他们入伍的第一天,就是上雪山搜寻“前辈”老兵们遗体。前一天半夜里,一方雪山塌崩,掩埋了帐房里熟睡的大半个连队, 40多位军人遇难。当年解放军挺进西藏,用生命的极限修筑川藏线、青藏线公路,平均每一公里就埋下了一位军人。而祖国西部高原的和平与安宁,同样是官兵们用青春和生命捍卫的。
“到西藏边防呆一天,有想写三本书的冲动。呆上三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边防官兵们说,他们所遇到的艰难困苦与委屈,只愿自个往肚里吞。他们从不向家人叫苦叫累,汇报的总是一路平安、一路奖励。表哥战友们讲,表哥获过多次奖励,也购买过许多纪念物品,但如今一样荣誉、一件实物也没找到。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边防部队任务重、管理严、保密强,给查资料、找失事地带来不便。这一带远离城镇,没有公交车、出租车,诸多地段仍有塌方、断裂,有的还因地震、修路等实行交通管制,不便再给部队添麻烦,实地勘找表哥失事之地成为遗憾。
表哥战友邓林树、缪永清、邓灵、贺荣幸等人回忆并证实,1981年的秋天,表哥随全团13台解放牌卡车从团部长所乡去拉萨执行运输,他乘坐的卡车行至大约20多公里外318国道定日县城至拉孜县方向海拔4500米左右的加措拉山的下坡路段时,刹车油管断裂导致刹车失灵,卡车冲至坡道公路弯道处……,在短短数秒内,汽车迅速撞挂岩壁而堕毁山崖,驾车的表哥及战友妻子、小孩当场摔死,尺骨难全,战友也多次骨折重伤。失事后,有好几位老乡战友还参与了表哥及其战友妻儿的收尸、守棂和部队组织召开的追悼会。因此,传说表哥是私自开车到尼泊尔贩运走私物品,纯属谣言或“别有用心”的了。
我去边防团找表哥的事感动了不少亲朋好友,好友兼亲戚的四川九润置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杜泽详,作为当地有影响的实业家,他们带着这个故事找到阆中市民政局、人武部,得到两部门领导的高度认可。他们亲自率阵,破例找来已经退休的老职工、老档案员一道,轮留翻阅档案资料好几天,如大海捞针般地找到了一张大姑家领取过抚恤金的审批表,上面写着烈士高尚节、高德普,烈士证件号分别为039879、00896。看到这张表,我的心落地为安,一家两位牺牲的军人,同为革命烈士!
图为烈士高尚节、高德普的家属领取抚恤金的审批表。(赵诣 摄)
2019年八一前夕,我专程回到老家,来到大姑与表哥的“合葬坟”前,取出从表哥烈士陵园带回来的那杯坟土,让英雄魂归故里。我对大姑的坟头着:“大姑,您的儿子回来了,我带着他的英魂与荣耀,回到了您与姑父的身边,实现了您们久违的遗愿!37年,37年了!不知您在天之灵是否已经合眼心安,您们终于团聚了!相信你们全家人在另一个世界里正相拥而泣,不再分离;相信您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幸福安康,没有人世的久别与痛苦。”。
我在大姑与表哥的“合葬坟”前。(赵诣 摄)
一捧黄土一杯酒。这可是巍峨壮丽的珠穆朗玛高原的沙石,这可是安葬表哥忠骨的部队烈士陵园的黄土,我边念叨边将带回的表哥坟前的黄土洒在母子“合葬坟”上,英雄回家了,英雄终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母亲身边,英雄之家“团聚”了!
孤身边防找表哥,道路崎岖危险,又费马达又费电,你究竟图什么?当我历尽艰辛找表哥的故事,通过短视频及微信公众号发布之后,受到了绝大多数领导和广大战友们的赞赏,当然,也有少数“好心人”置疑我此举的目的与动机。
文中开头就讲了,目的很明确,纯是为了给英雄之家一个正名,一份交待,向这个英雄之家表示崇敬之情。随着寻找英雄之家的深入,随着思考与写作的深入,在赞叹与敬佩之余,就更想为这个英雄之家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一位尚军、支军、拥军的母亲,三个英雄的故事怎可一死完之,一写了之?咱祖国能够改革开放,乘风破浪,咱当代中国人能够享受这和平安宁的环境,难道不是象大姑一家这样的老一代革命军人的无私奉献、流血牺牲换来的么?
一家不圆万家圆。大姑一家,从解放初期的朝鲜战争,到改革开放初期的对越反击,到祖国西部边防的强大与自卫,不正是这个英雄的小小缩影,不正是象他们这样无数个英雄之家的悲痛、破碎与牺牲,换取了共和国的发展与强大!她们,塑造了共和国强大背后的一座座丰碑。这些丰碑,不可磨灭、忘记,更应高高耸立……
我愿,在老家的红军山之坳, 在大姑及其表哥的空坟、合葬坟之旁,塑立起一尊"三个英雄、一个英雄母亲"的“合葬”纪念碑,碑上刻上他们的名字与“二维码”故事,让英雄之光永在,让英雄魂魄永存!
作|者|介|绍
原名赵毅。川北南充人。毕业于原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原重庆警备区政治部新闻干事。历任野战军战士、新闻干事、连队指导员、机关协理员等职,两次荣立三等功。
曾兼任成都军区战旗报社特约记者,解放军报特约通讯员,重庆华龙网、七一网特邀评论员。发表文字、摄影、摄像作品1000余篇(幅),有20余篇作品获奖。
考取中科院心理咨询师、国家人社部婚恋家庭指导师,业余研究婚恋心理学,开设个人自媒体《赵二哥说婚链》,对婚恋原生家庭解析、婚姻矛盾纠纷的化解、婚值配对、婚商训练等有一定的实践成果与独到见解,出版《婚恋解码》《新婚恋计划》等专著。